餐叉轻轻切开盘中淋满浓郁酱汁的炖鹿肉,肉块的纤维在曦莫齿间断开。他咽下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停留在盘里小山似的肉排上。在麦田环绕的故乡,这样丰厚的份量,几乎是节日才有的奢侈。
曦莫的声音不高:“没想到有这么多肉。”
“哈!这里可是菲特尔,‘小贵族’摇篮,总得有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吧?”罗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和刚端着盘子坐下的比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贵族?”曦莫抬起头,深黑色的眸子里带着点茫然。
“当然啦!”罗德叉起一大块土豆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正的贵族子弟谁会来这儿?那几所有私人高尔夫球场的私立学校,才是他们该待的。露西亚啊,那绿茵坪大得能跑马。”
比尔放下红茶杯,瓷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唇角带了点无奈:“别提了,菲特尔修个游泳池的报告,在财政厅的档案堆里都快发霉了。拨款?影子都没见着。”
曦莫没再说话。他垂下眼睑,深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沉默的阴影,视线只落在餐盘里油亮的肉块上。食堂的喧嚣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曦莫?”比尔敏锐地察觉到那份沉默的重量,“怎么不说话了?”
“曦莫,聊聊嘛,闷着多没劲。”罗德也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拍拍曦莫的肩膀。
曦莫抬起眼,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深得像结冰的湖:“我在想,为什么这些东西,”他用叉子轻轻点了点盘中的肉,又划了个小圈,示意周围舒适的环境,“不能对乡下的孩子敞开?”
罗德几乎是本能地挥了下手,语气轻浮得像拂过一片落叶:“乡下的孩子?得了吧!让他们进来?一身泥点子,指不定把地板都蹭花了。多糟……”
“罗德!”比尔的低吼像一记鞭子抽断了罗德的话。他猛地揪住罗德的袖子肘关节,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怒。罗德被他勒得一僵,随即反应过来,脸“唰”地白了。
“曦…曦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罗德语无伦次地摆手,喉咙发干。
“够了。”曦莫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刺骨。他没看任何人,只是利落地端起盘子起身。“我吃饱了。”餐盘与桌面摩擦发出短促的刮擦声,他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得像一棵拒绝弯曲的木头,留下餐桌上两个僵在原地、面面相觑的少年。
空气凝固了几秒。
“天天练你的肌肉,把你脑子都给练没了是吧!”比尔猛地站起,抬脚就踹向罗德的凳子腿。“哐当”一声,罗德连人带凳狼狈地翻倒在地,手肘磕在桌腿上。
“嘶——你疯了!”罗德疼得龇牙咧嘴。
“我疯了?看看你说的什么蠢话。不知道曦莫是从哪里来的?你倒好,拿着把盐就往他心窝子上撒,不该踹你?”比尔咬牙切齿,胸膛起伏着,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地上那个惹祸精。
“我……”罗德辩解的话卡在嗓子眼,对上比尔刀锋似的眼神,最终只揉着手肘,悻悻地爬起来坐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现在想想,回宿舍怎么去跟曦莫忏悔吧。”比尔坐下,烦躁地揉着眉心。
罗德眼睛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凑过来,低声道:“比尔,帮帮我,你最有点子了……”
“免谈。”比尔一口回绝,斩钉截铁,“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别指望我给你擦屁股。”
“嘁!不帮拉倒。”罗德梗着脖子,双手往胸前一抱,“小爷自有妙招。”
比尔挑起一边眉毛,嘴角泛起一丝戏谑的好奇:“哦?那我倒要洗耳恭听。”
“秘密武器,岂能提前暴露?”罗德下巴一抬,脸上挤出几分故作的“神秘”,试图找回点面子。
比尔望着他这副样子,心底那点恼火混杂进了一丝荒谬感。这家伙的脸皮厚比城墙拐弯,大概真能憋出点什么怪招。
当晚,302宿舍的门板并未能完全隔绝内部的风暴。
一阵阵鬼哭狼嚎般抑扬顿挫的哭诉透过隔音的墙壁,声音隐约渗到走廊。若非声音够小,隔壁恐怕早已去找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舍监卡罗尔太太了。
“哥啊——!我的好哥哥——!求你了!原谅我吧——!”罗德死死抱着曦莫的大腿,鼻涕眼泪糊满了那张平日还算英俊的脸,睡衣的扣子都崩开了两颗。他整个人几乎是五体投地地“焊”在冰凉的地板上。
一旁的比尔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随即飞快地转过身去,把后脑勺留给了这丢人现眼的一幕,肩膀微微耸动着,不知是在忍笑还是在克制尖叫。
“松开!”曦莫一向从容淡定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他努力想抽腿,罗德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你给我立刻、马上、松开!”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撒手——!”罗德带着哭腔,尾音拖得凄厉悠长,在地板上扑腾了一下,试图抱得更紧。
曦莫额头青筋微跳,踹开他的冲动在体内翻涌,又忌惮着后果。
“比尔!别光看着,过来帮忙!”曦莫终于忍不住,向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求援,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点焦灼。
“不认识,请勿打扰。”比尔的声音闷闷地从手指缝里传出来,几乎是立刻,他头也不回地冲进盥洗室,“砰”地关上了门。那门板合上的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决绝,眼不见为净。
“比尔!你……?”曦莫目瞪口呆,一时气结。
“哥——!看我诚挚的心——!”罗德的哭嚎再次拔高。
“我原谅你了!听见没有!原谅你了!”曦莫几乎是吼了出来,胸膛微微起伏。
哭声戛然而止。罗德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可疑湿痕的脸上,那双眼睛瞪得溜圆,里面还挂着几颗欲坠未坠的泪珠,只剩下纯粹的发懵:“你……你说啥?”
曦莫闭了闭眼,深呼吸,努力将翻腾的情绪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湖面下,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原、谅、你、了。”
“哎嘿!哥!你就是天使!是世上最仁慈的圣人!”罗德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傻气十足的笑容,方才的泪痕都仿佛成了错觉。他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然后急切地向曦莫伸出他那刚在地上蹭得有点黑的手掌:“那……握手?这事儿……翻篇儿?”
曦莫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在那只脏兮兮的手上停驻了零点五秒,最终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尖与罗德温热粗糙的掌心短促地一碰,点了点头:“嗯。”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之前的喧嚣从未发生。
和傻子较真?算了,认栽吧。
比尔探出半个脑袋,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显然在盥洗室做了番“心理建设”。他谨慎地打量着气氛尚可的两人:“……世界和平了?”
“你个冷血动物!好意思出来?”罗德一见比尔,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干什么?罗德!住手!哎哟——!”比尔还没来得及闪避,就被罗德结结实实一个饿虎扑食摁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地发出一声闷响。
“让你当缩头乌龟,尝尝小爷的厉害。”罗德跨坐在比尔身上,脸上挤出个夸张又恶作剧的笑容,开始实施“酷刑”,挠痒痒。
“曦莫!救命——!”比尔徒劳地扭动着身体,一边尖笑着一边怒骂,“罗德!你这……混蛋!哈哈哈……松手……!”
曦莫站在原地,整理着自己睡衣被弄皱的领口。他看着地毯上缠斗成一团的两个人影,昏暗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们轮廓分明的剪影。黑暗中,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看来,菲特尔的生活,注定不会无聊了。
笃——笃——笃——
古老管钟沉重而悠远的报时声划破夜晚的寂静,穿透薄薄的门板,抵达宿舍内部。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昏黄的煤气灯光倏然熄灭,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注满房间,吞噬了所有轮廓。
曦莫在绝对的黑暗中睁着眼。床铺很柔软,散发着新棉布干净的气味,比他家里那块能硌断骨头的硬木板舒适太多。但这种柔软的陌生感包裹着他,反而让他难以入眠。身下过于平坦的床垫像一片失重的云,他怀念着木板那种稳固的、支撑着身体的真实感。
“曦莫?”黑暗深处,传来压得极低的呼唤,气流摩擦着空气。曦莫转头,视线适应黑暗后,隐约分辨出隔壁床上罗德的轮廓。
“曦莫?睡了么?”那声音又试探性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这音量,再死的都给叫活了。”比尔不满的嘟囔声从另一侧飘来,带着刚被蹂躏过的疲惫鼻音。
“喂!又没问你。”罗德立刻怼了回去。
比尔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没出声。究竟是谁在扰人清梦啊?
“什么事?”曦莫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清晰。
“我就知道你没睡着!”罗德的声音透着点小兴奋,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能不能……说说乡下的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好奇了,我从生下来就没闻过新鲜泥巴味儿。” 语气坦荡又急切。
“好奇这个?”曦莫的声音平静无波。
“嗯嗯嗯!”黑暗中,罗德用力点头的轮廓似乎都能看见。
曦莫在枕上轻微转了下头,让脸颊接触到冰冷的亚麻枕套边缘。他的眉头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拢起,仿佛要从记忆深处挖掘一些沉睡的画卷。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他开始说,语速不快,像潺潺流过石缝的溪水。“春天,和父亲下地,点种子,翻土。夏天闷热,去小树林,树荫底下躲太阳,掏鸟蛋,找甲虫……或者,噗通跳进村子旁的小湖里,水凉得浸骨头。”
他停顿了一下,回忆让声音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最舒服是秋天,收完庄稼,地空出来一大片,能在上面骑马跑起来,风就在耳边呼呼地过。晚上点堆篝火,烤刚挖出来的红薯……抬起头,星星像是洒了一整片天空,亮得能数清。冬天…下了雪就好。堆奇形怪状的雪人,裹上围巾像个守卫似的傻站着……村头的湖结了冰,找块光滑的地方,就能滑出去好远……” 他的声音低下去,描绘着那些朴素却鲜活的图景。
“哇……”罗德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叹,黑暗中,他的眼睛应该亮得像夜行动物,“这……听起来简直是天堂!我们这破城里有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多年积压的不忿,“出门除了楼房就是硬邦邦的石头路,花园里都得花钱买票。每天早上开窗就是一股子下水道和煤灰的馊味儿,靠近工厂区?得!那味道能呛得你活过来又死过去。太阳?见鬼!一年到头它就那么几天肯露脸。你说那些?城里根本不可能有。”他一口气倒完苦水,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曦莫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夜里显得格外沉重。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也别这么想。年景好,是幸运。遇到旱涝灾荒……地里颗粒无收的年份,粮仓空得能跑耗子。饿死路边的人…是常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医院?治安队?消防队?那是城里才有的东西。乡下人,只配叫‘贱民’……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会在乎田地里杂草的死活么?”
“不会吧?”罗德的质疑带着天真的困惑,“我明明听过好几次市长先生的演讲,他亲口说的,‘要让乡村沐浴文明之光,让农夫享受市民同等的尊严。”
“这你也信?”比尔在另一张床上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短促得像冰碴碎裂。
“什么意思?”罗德困惑地追问。
“意思就是,除了交粮纳税的日子,那些官老爷嘴里还会念叨几句农民,”比尔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淬了毒的冰针,“其余时候,他们……呵,”那声笑带着无尽寒意,“他们巴不得忘了那些泥腿子的存在。”
罗德的呼吸停了一瞬。
“说件事,”曦莫开口,声音平直得可怕,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三个人,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一个平常的春日,家里的顶梁柱,男人,染了病。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去城里医院。钱不够,医院的大门把他们挡在外面。一家人……疯了似的凑钱,卖掉了最后的一头老驴,地抵押出去,借遍了能借的每一家亲戚邻居…凑的钱,丢进那医院的无底洞,水花都溅不起一个……钱空了,人被抬回破屋的时候,只剩一口气。”
曦莫的声音没有波动,但每个字都像凝结在空气中的冰凌,“连请神父做个安息弥撒的钱,都没有。不巧…到了收税的日子。催粮的下乡,进不了城,就直接撞进那间只有哭声的房子。女人跪着哭诉哀求……那些人嫌她聒噪……或者只是觉得她挡了公事……”
他喉咙里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那个涌到嘴边的残酷动词,最后直接跳过,“她……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孩子……被赶出家门,在街头……熬过了那年冬天最冷的……几天。后来,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硬了。”
黑暗凝固了。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得如同铁锚。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静止。
“露……露西亚啊……”罗德的声音是破碎的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还是人干的事?”
比尔沉默着,但在那沉重的静默深处,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怀疑。“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低声问,声音紧绷。
曦莫的脸转向窗外那片虚无的黑暗。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时间本身都已被冻结,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风穿过枯萎的枝桠,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刻入灵魂的痕迹:
“因为冻死在街头那个孩子,是我的朋友。是我……亲手把他放进土里。我记得清楚,他叫佩兴斯。佩兴斯·罗恩。”
没有悲怆的控诉,没有哽咽。只有那个名字,在黑暗中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落定,铭刻着永恒的不公与过去的巨大创伤。
寂静。彻底的寂静淹没了整个302宿舍。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模糊,但那些光点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意义。曦莫最后那句话所携带的寒气和重量,让比尔和罗德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沉溺在那份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感受着某种纯真的世界在面前缓慢崩塌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