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的寂静沉甸甸地坠落，如同厚重的天鹅绒帷幕笼罩下来，只有少年们均匀绵长的呼吸在微凉的晨光中轻颤，耐心等待着白昼的召唤。
当曦莫推开教师办公室的木门时，悠露老师正侧身整理着窗台上的圣典。清晨的阳光穿透彩绘玻璃，将斑斓的光斑投映在她黑与白的修女服上，像一件流动的古老艺术品。她闻声转过头，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映照着身着笔挺燕尾服的年轻身影。
“早安，曦莫同学！”她的笑容带着暖意，毫不掩饰目光中纯粹的欣赏，视线从少年挺直的背脊滑过他一丝不苟的领结，“新环境如何？室友们没让你头疼吧？”
“悠露老师早。”曦莫微微颔首，声音如质地精良的冷硬金属，“他们很友善，一切安好。”他的语调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悠露的身形在守旧的修道服下依然玲珑有致，年轻鲜活的生命力几乎要冲破那庄严的轮廓。这副景象曾令多少学校里的单身绅士扼腕叹息。她轻盈地走近，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作势要去捏曦莫的脸颊：“哎呀呀，今天可是上学第一天。紧张吗？待会儿在同学们面前可要好好表现哦，别让老师失望呢。”
曦莫的脸部线条没有丝毫放松，任凭那带着花香的指尖落在颊边又无可奈何地滑开。“我并不害怕人群，老师。”他解释，声音低沉而清晰，“只是习惯与大多数人保持距离。”过分的热情如同不合时宜的乐章，只会打乱他精心维持的静谧。
“啧，”悠露的鼻翼不满地皱了皱，带着点娇嗔的意味，手却毫不客气地揉上了他那张过分严肃的少年脸庞，仿佛想揉开一片固执的冻土，“曦莫啊曦莫，你这不苟言笑的样子，可辜负了神明赐予的可爱脸蛋。”曦莫并未抗拒，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任由这位年轻师长把玩。
直到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沉闷的报时鸣响，悠露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恢复了师长的仪态，唇角的笑意却未减：“好啦，时间不早了。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跟我来吧，曦莫同学。”
“嗯。”曦莫喉间滚动出一个简短有力的音节。胸腔深处，某种被压抑了许久的期待，如同深海的暗流，终于开始了缓慢的涌动。
菲特尔学院奉行精英制的小班教育。悠露带着曦莫穿过洒满阳光的廊柱回廊，足音在空旷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晰的回响。六年二班的门在她指间应声而开，空气里原本喧腾的青春活力仿佛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目光“唰”地聚焦在悠露身边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细碎的议论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漾开涟漪。
“老师身边那是谁？”
“新面孔…外校来的？”
“啧，这张脸…真够张扬的…” 带着隐约的敌意。
曦莫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稀疏的女生点缀在男生群中。比尔和罗德隐在后排，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欢迎的手势，曦莫用最轻微的点头作为回应。
他的视线在掠过前排时微微一滞。佩格·邓肯，那个穿着考究、正朝他露出得体微笑的男孩。那笑容看似温和，却像精心打磨过的面具，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玩味的审视，与刚才那句关于“撑门面”的低语一同，清晰地印在曦莫敏锐的耳中。利顿·波文，佩格阴影中的同伴，看向曦莫的眼神则直接得多，不加掩饰的不屑里掺杂着某种野兽般的警惕。
“肃静。”悠露清脆的声音如同银铃，瞬间盖过了所有私语。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最终停在曦莫身上，带着鼓励的笑意。“看来大家对这位新朋友都很感兴趣？那么，让我们欢迎曦莫·温斯顿同学，来自法罗村。现在，做个自我介绍吧，曦莫同学。”
曦莫向前一步，在几十双眼睛的聚焦下微微欠身，腰背绷直如剑。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大家好，我叫曦莫·温斯顿，法罗村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蜗，“很荣幸与大家在此共度一段时光，望日后相处融洽。请多指教。”言简意赅，语调平直如尺规画出的直线，没有一丝多余的弯曲。
掌声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响起，礼貌却也带着难以消化的疏离。佩格的掌声尤其清脆，脸上的笑容加深，眼底那抹考量却更浓了。
“位置在比尔同学旁边，去吧曦莫。”悠露的声音适时指引。
曦莫像一艘沉默的军舰驶过教室，在比尔身边那片小小的港湾停泊。比尔和罗德凑近了些，笑容里是真切的热情：“太棒了！三剑客集结完毕！”“欢迎加入2班，以后一起混了！”曦莫依旧只是颔首，脸部线条在朋友的热切中依然维持着那份近乎冷漠的平静。悠露轻轻摇头，唇角挂上一丝无奈的微笑。
“全体起立。”悠露的声音陡然变得肃穆悠远，“开始我们的晨间祷告。”
“唰！”椅子整齐地后退、摩擦地面，所有学生瞬间挺直脊背。曦莫也在队列中。他合上眼帘，跟着悠露清越的颂念，唇瓣无声翕动，动作娴熟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与周围的虔诚完美同步。
“伟大的露西亚，我们感恩您的慷慨播撒，我们颂扬您无尽的仁慈……”
悠露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微微掀开一丝眼帘缝隙，目光快速掠过队列，精准地捕捉到曦莫那张同样闭合双眼、神情庄重专注的侧脸。一丝安心掠过心头，她重新阖目，将祷词融入清晨的肃穆之中。
曦莫的心中一片寂静，他只是熟悉流程，如同战士熟悉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生存的智慧告诉他，表面的仪式感必不可少。
冗长而庄严的祷告词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空气仿佛也随之轻盈。悠露如一片静美的黑云，飘然离开了讲台。
随即登场的是罗斯·卡门先生，这位严谨的算数教师推了推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最终定格在曦莫身上，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赞许的弧度掠过嘴角。
“教材第27页，”罗斯的声音如冰凿，干脆利落，“今天叩开‘方程’的大门。”他回身在宽阔的黑板上写下标题，动作带着书写定理般的权威感。
课堂开始了。罗斯的讲解精准严密，但知识的洪流很快在罗德·格林那里遇到了巨大的、慵懒的“防波堤”。少年的眼皮像坠了铅块，头一点一点向下栽去。
讲台上，罗斯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目标。没有丝毫犹豫，一枚白色粉笔头如同袖珍的炮弹，带着低沉的破空声，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啪”地精确命中罗德的额心。
“嗷！哪个混蛋……”罗德猛地弹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睡意瞬间蒸发。他怒气冲冲地寻找肇事者，却骤然迎上了讲台上那道冰冷如刀的目光。罗斯的声音带着冬日湖面般的平静，那平静下却暗涌着寒意：“看来罗德同学已经彻底领悟了？那么，就请展示一下你的理解成果，替大家解出这道例题。”
罗德的目光僵硬地转向黑板——一个陌生的等式，陌生的未知数“X”冰冷地横亘在那里，他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干脆利落地缴械：“抱歉老师，我……不会。”
“愚不可及！”罗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许久的怒雷，“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知识的麻木沉睡，坐下！”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沉闷的空气中。罗德讪讪坐下，这种程度的训斥对他而言更像熟悉的白噪音。他对周遭强忍的嗤笑声置若罔闻。
讲台上，罗斯的目光扫向曦莫的角落，如同寻找深埋的星火：“新来的曦莫同学？”他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黑色眼睛，“对这黑板上的谜题，有何见解？”
全班的目光再次汇聚。曦莫缓缓起身，身形挺拔如新铸的长矛。他的目光投向那道方程，短暂凝滞——不足一息，冰冷的演算便已在意识深处完成。他的声音冷静清晰地响起，如手术刀剖开沉寂：“移项，然后两边同除系数二，再同乘系数三。结果：X等于12.5。”
罗斯的镜片后光芒一闪，如同暗室中点燃了一盏灯：“完美。”声音里压抑着欣喜，“曦莫同学，你似乎…并非初次接触方程？”他探究地盯着曦莫。
“是。”曦莫坦然承认，“我提前预习了教材。”
“哦？预习到第几章了？”
一个短暂的停顿。曦莫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在寂静的深水炸弹：“全部。”
“全部？哦，那……”罗斯习惯性地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语骤然卡住。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如炬，“你刚说什么？”他下意识追问，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愕。
不仅仅是罗斯。
教室的空气再次被冻结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个站立的身影，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惊异、好奇、怀疑……复杂的情绪在无数双年轻的眼睛里无声碰撞。
曦莫感觉到那无形的压力。但他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只能直面。他深吸一口气，清晰无比地复述：“昨天，我看完了整本算数教材。”
寂静，如同实质般在教室穹顶下弥漫开，只有阳光穿过尘埃的轨迹无声浮动。比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新室友。后排的佩格脸上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裂缝，目光深处透出强烈的兴趣。讲台上，罗斯紧紧抿着唇，盯着曦莫的眼神，如同勘探者看到了前所未见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矿脉。
一场原本平淡的首日入学，因一句轻描淡写的“全部”，陡然掀起了无人预料的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