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莫推门进来时，带起一股微凉的穿堂风，吹散了些许沉闷。正焦灼徘徊的比尔和罗德立刻迎了上去，脚步踏在擦亮的地板上，声音清晰得有些突兀。
“曦莫，你没事吧？”罗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切，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快速在他身上扫过。
“没事，多亏你们。”曦莫的声音很平静，但望向两位好友的眼神里盛满了诚挚的谢意。晚了一步，后果绝不止麻烦那么简单。
罗德重重拍在他肩上，仿佛要将那点无形的重量一起拍走，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没事就好，神明保佑。”
比尔眉头依然紧锁，像解不开的死结：“佩格那家伙不可能罢休，他盯上你了。”他指节轻轻敲打着课桌边缘，发出节奏凌乱的笃笃声。
曦莫轻轻抿了下嘴唇，教室里残留的松木椅气味混着灰尘涌入鼻腔。“以后尽量离我远点，”他的声音放得更轻，近乎耳语，“别让麻烦牵连到你们。”
罗德却嗤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优越感和对危险的轻蔑：“怕他？他家那几个钱唬不住谁。我爸是交通署署长，他爸是消防署署长。佩格那个杂碎敢动我们一根汗毛，我父亲会让他父亲跪着来求饶信怎么写。”他的话像掷出的石子，砸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仿佛为之震动。
曦莫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明显的错愕。“官宦子弟……？”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滑过罗德桀骜的眉眼，落在比尔更为沉静的侧脸，“为什么会在公办学校？”
比尔脸上牵强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阳光被云层吞噬，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罗德明亮的眼眸也瞬间黯淡，先前那股子骄纵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深潭似的落寞。
“家里……有些事。”比尔终于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沙哑。
曦莫立刻明白触及了禁区，点了点头，那点疑问迅速消融在无言中，只剩下一点沉甸甸的理解。
“上课钟要响了。”他的声音重新恢复清冽，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嗯。” “走吧。” 两道声音同时应和。
三人沉默着走向各自靠窗的座位。曦莫拉开椅子时，视线不期然迎上了门口。佩格和利顿刚带着他们的“跟班”簇拥而入，就像一团带着低压的阴云卷进教室。
光线只照亮了佩格的半张脸，另一半则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他看到了曦莫，嘴角竟缓缓向上扯开，一个过分标准甚至优雅的笑容凝固在唇边，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毫无波澜，只有一股凝成实质的冰冷恶意，像淬过毒的针尖，直直刺了过来。
曦莫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划过微凉的桌面，他能清晰感觉到脑仁深处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钝痛，开学第一天，麻烦的开始。
苍白的、刻板的教学时间在钟摆单调的节奏中悄然流逝。当阅读课来临时，曦莫感到胸腔里积压的沉闷被某种期待冲淡了。
阅览室厚重的大门在他面前开启。
巨大的空间分作两层，前方和四面壁墙全被高耸入顶的书架占据，犹如虔诚侍立的知识巨人。穹顶悬挂着巨大的吊灯，无数切面将灯火的温暖光芒反复折射、泼洒下来，笼罩着每一个角落，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木质楼梯螺旋而上连接着二楼悬廊。一层中央开阔处，整齐排列着光滑的桌椅，足够容纳两个班级的人。五年二班的学生也已陆续进入。
曦莫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那层层叠叠、浩瀚无边的书脊丛林——深蓝的、暗红的、烫金的、皮革封面的——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其中低语。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在他眼底无声燃烧。
“曦莫，”轻柔得像羽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淡淡的花香随之弥漫，“找到想读的书了吗？” 悠露老师不知何时已悄然蹲在他身侧，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她微微歪着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如同初夏宁静的湖面。
“太多了，”曦莫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迷惘和纯粹的向往，“感觉每一本都在召唤我。”
悠露忍不住笑出来，眉眼弯弯如新生的月牙，伸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真是个贪心的小可爱……不过，爱书的孩子值得奖励。”她直起身，目光在书架上快速搜寻着，踮起脚尖时，修女袍的裙裾划出柔和的弧度。很快，几本色彩明快的书被抽出，递到曦莫面前：“喏，试试这些？都是精彩的好故事。”
曦莫伸手接过：《儿童故事集》，《莫菲儿童寓言》，《我的叔叔》……烫金的字体在柔光下闪烁。他的指尖微微一滞，随即脸上迅速漾开一个明亮得毫无破绽的笑容，抬起头迎上悠露期待的眼神：“谢谢老师！我很喜欢。”
那笑容仿佛点燃了春日初生的第一缕阳光。悠露感觉自己心头某个角落被彻底照亮融化，连空气都变得甜甜的。“太可爱了！”内心有个小人在欢呼。
她实在按捺不住，双手捧住了曦莫柔软的脸颊，指尖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轻轻揉捏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就是要这样笑才对。曦莫，别总板着脸嘛，你笑起来简直……”她的话被轻柔揉捏的动作淹没，指尖的力道越来越像发现了最有趣的玩具，“可爱爆炸了。”
“看那边，悠露老师好像要把曦莫的脸蛋揉成面团了。”罗德远远指着，笑得整个人抖成筛子。
比尔把头从一本大部头历史书上抬起来，眼神划过一丝无奈：“羡慕你也可以过去试试。悠露老师肯定很乐意。”
罗德猛地摇头，夸张地向后一缩：“大可不必，这福气还是让曦莫独享吧。”他笑得贼兮兮，用手肘不断捅着比尔的小臂，“快看快看，太有乐子了。”
比尔忍无可忍，“啪”一声合上书，声音带着薄怒：“闭嘴，难得可以安静看书。”说完，他抬腿毫不留情地踹向罗德的膝盖窝。
“嗷！”罗德猝不及防，整个人向侧后方摔倒在地，一边揉着酸痛的腿一边龇牙咧嘴地控诉，“比尔，我们可是好兄弟，你就这么对我？”
“滚！”比尔冷冷吐出一个字，重新翻开书页，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留下罗德坐在地板上，对着比尔的侧影怒目而视，小声嘟囔着绝交一百次之类的话。
阅览室另一角，利顿的视线掠过嬉闹的比尔罗德，最后落在正被老师“宠爱”的曦莫身上，嘴角扯出一丝玩味的弧度：“这小子倒是挺讨悠露喜欢？”
佩格的目光早已冷冷地将那温馨一幕尽收眼底，他轻哼一声，声音低沉得像在砂纸上摩擦：“一个徒有其表的小东西罢了。”他指关节在光亮的桌面无意识地敲击着，眼神阴沉地盯着曦莫的背影，“靠脸蛋博点老师同情，就以为可以挑战规则？……天真得可笑。”新账旧怨在心里无声地堆叠，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铅灰色云层。
悠露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曦莫脸颊上残留着轻微的温热和微红。她直起身，意识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俏脸微微泛起红晕，大姐姐形象还是要维护一下的（虽然在那孩子面前好像早已失守）。“好好看书哦，老师…去二楼了。”她挥挥手，脚步轻盈地踏上螺旋楼梯，修女袍的下摆在台阶上扫过轻微的声音。
曦莫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扶栏后，才转身将那几本色彩鲜艳的儿童读物轻而快地放回原处。手指快速拂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深蓝色、封面上只有一株孤单风信子和一抹沉静落日的精装书上——《落日》。
故事在指下翻开：帝国崩塌的尘埃中，卑贱士兵以赫赫战功登顶将军，却因那无法洗净的血统，永生无法拥抱挚爱的公主，终以背叛与烈火燃尽一切，而玫瑰在爱与忠诚的荆棘路上枯萎凋零……
曦莫阅读的速度极快，目光在字行间飞速移动，白手指捻过薄韧的纸页，发出规律而清晰沙沙声。邻座的长发女生正在读一本诗集，这翻书声让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看自己才翻过几页的诗集，又看看曦莫那早已翻过大半的书本，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自我怀疑。
当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都看完了？”时，曦莫刚好合上书页，发出轻而沉闷的一声。书本封面上那抹沉静的落日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
“嗯。”他简短应答，目光仍短暂停留在合拢的书封上，像是用视线去铭刻书中那宏大的悲怆余韵。随即他走向书架，熟练地抽出一本更厚重的《帝国的兴起：奥兰帝国》，返身坐下，再次沉浸在纸张翻飞的节奏中。
女生望着那飞快翻动的新一叠书页，默默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投向自己的诗集，却感觉诗句仿佛有些飘忽模糊。
二楼，一间狭小的专用阅览隔间里。
门被小心关上。悠露倚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她踮起脚，从书架最高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熟练地抽出一本硬壳封面的旧书。封面上有着烫金字样——《莫乐斯太太的逸事》。
书页显然被翻动过无数次。她迅速找到那个熟悉的章节段落，背脊贴着冰冷的书架滑坐在地毯上。吊灯的光芒被高高的书架遮挡，在隔间内形成一片半明半昧的角落。光线温柔地勾勒着她优美的颈项。
泛黄的书页边缘微微蜷曲，像羞涩的吻痕。一行行细密的小字映入眼帘，描绘着那个遥远时代风情万种的宅邸里隐秘的放纵。
“天啊……”一声极低的、几乎融进尘埃里的惊呼逸出唇瓣，带着惊诧、好奇与某种被灼烧的羞意。悠露的脸颊迅速染上比晚霞更浓烈深重的红晕，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耳根。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又轻轻咬住下唇，深黑的眼眸因这禁忌的阅读而波光潋滟，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急促地扇动。隔间内只余下她略显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书本小心翼翼翻页时的细微摩挲。
“仁慈的主……”她心中轻轻默念，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恳求，“原谅我此刻的迷途……” 但指尖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继续翻开了下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下课的钟声如同沉眠巨兽的低吼，从远处传来，穿透层层书架，回响在庞大的空间里。
曦莫从《帝国的兴起》中抬起头，浩瀚的历史长河刚刚流淌至三分之一。他带着一丝遗憾轻轻合拢厚重的书籍，目光在那泛着知识光泽的封皮上流连片刻，才依序将它归还原位。
抬眼望去，悠露老师恰好也从小隔间出来，沿着二楼走廊向楼梯走去。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薄薄的红晕，如同笼罩着圣洁的教堂彩绘玻璃投射下的微光。曦莫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胸口起伏似乎比平日略快，步履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微虚浮感。
悠露走到回旋楼梯的顶端，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身前，优雅一如往常，声音清晰地传遍阅览室：“同学们，整理书籍，按顺序离开。”
大门外，面容严肃的管理员如同忠诚的古堡守卫，对鱼贯而出的学生进行严格但迅速的搜身检查，确保每一粒知识的“金沙”都完好地留在知识的宝库之中。
学生们在夕阳倾斜的淡金色光线下排成长队，木质楼梯在步履下发出古老而安稳的低吟。空气里漂浮着纸墨的微酸气息和暖木的馨香。
当曦莫、比尔和罗德终于随着人流离开那弥漫着书香的宏伟殿堂，暮色已将天空调和成一种浑浊的蓝灰色。校园的砖石小路上，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