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的脸颊肌肉在不自然地抽搐,仿佛塞进了什么活物,每一次目光扫过对面的曦莫,嘴角都猛地向上抽搐一下,又被强行摁压回去。
一旁的比尔放下叉子,发出轻微的“叮”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鼻腔里哼出的气流带着浓重的、混合着疲惫与鄙夷的气息。他利落地切下一块浇着褐色酱汁的炖肉,用力嚼着,眼神像在看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你这是怎么了?”曦莫清冷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略带压抑的安静。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黑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罗德那张竭力扭曲憋笑的脸。
“没什么……”罗德的声音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他试图压抑,但下一秒,“噗嗤……哈哈哈哈哈!”
洪亮的爆笑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牢笼,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手掌用力拍打着坚硬的桌面,震得餐盘里的餐具都跟着跳动。
周围用餐的学生纷纷皱眉侧目。正巡视的修女立刻板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冷硬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安静,用餐区禁止喧哗。”
空气瞬间凝固。罗德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断。他弓着腰,头几乎埋在餐桌下,肩膀还在剧烈地起伏、颤抖,每一次强压都引得整个后背都在痉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直起身,眼角残留着笑出的湿痕,胸腔里仍传出断续的抽气声:“不…不行了…真的…太搞笑了…”他揉着眼角。
“这很搞笑吗?”曦莫的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他微微歪了下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平日里近乎凝固的冷感消融了些许。
“反差,关键是反差啊。”罗德喘着气解释,试图找回一点正常气息,但曦莫那份纯粹的茫然又击中了他的笑点,让他差点再次破防。“噗…你说呢?”
比尔实在看不下去了,叉子重重敲在自己盘子边缘:“罗德!你再这么抽风,我真要把这块牛肉塞你鼻孔里去了。吃你的饭,消停点。”
“反差?这有什么反差的?”曦莫忽略了比尔的抱怨,依旧执着于罗德的那个词。刀叉被他重新拿起,但并未动手切割食物。
罗德好不容易再次压住喉咙里的痒意:“你想想?一个整天冷着脸、别人都不敢靠近的人,被悠露老师当成……呃,小猫一样揉脸蛋?那表情,无奈,又不敢反抗。天呐…”他又忍不住嗤嗤笑起来,“这还不够反差吗?简直……史诗级场面…”
曦莫放下了刀叉,银器在瓷器上磕碰出轻微的脆响。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无奈:“我只是不太爱笑,并不是高冷。”
“得了,天才都这么说。”罗德嘟囔着,终于也埋头解决起面前冷掉的晚餐。曦莫和比尔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无视身边这个间歇性抽风的生物,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的盘子上。
晚餐的残羹冷炙很快消失。晚祷钟声庄严地回荡在学院上空,又归于沉寂后,低年级生迎来了短暂的自由时光。
菲特尔的夜间活动场所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的网球场上,罗德早已换上了洁白的短袖球衣和运动短裤,活力十足地挥舞着他的球拍热身。
相比之下,穿着从比尔那里借来的、稍微有些宽松的球服,曦莫站在场地线条边,像个误入领地的精灵,打量着线条分明的球场边界。
“看着点,曦莫!”罗德站在发球线后,声音带着一丝卖弄的兴奋。他将那颗毛绒绒的淡黄色网球高高抛起,几乎要触到路灯的光晕,随即双手紧握拍柄,手臂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
“啪!”
脆响声中,网球如一颗流星,迅猛地砸在对场发球区内,落地后带着强烈的上旋再次高高弹起,狠狠撞上后方的钢丝网墙,发出沉闷的“咚”声。
“看清楚没?力道!关键是力道控制。太轻过不了网,太重,呲,就飞上天了。”罗德一扬下巴,将手中的备用球抛给曦莫,“轮到你了,试试。”
曦莫接住球,触感柔软却富有弹性。他掂量了一下,目光在罗德、球拍和远处的网墙之间短暂巡梭。控制力道?他依样画瓢,动作略显生疏地将球抛起,手腕轻摆。“噗”的一声轻响,球软绵绵地飘过球网,落在界内,只在地上象征性地弹了几下就停住了。
“喂喂,曦莫,”罗德眉毛挑得老高,叉着腰喊,“你这劲道……昨天收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给点力。”看台上的比尔也探出头来,笑着帮腔:“用点力,曦莫。还怕把这铁家伙戳穿喽?”
曦莫沉默地点点头,再次握紧球拍,木制柄在他手中冰凉而干燥。使劲就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专注。小球再次升空,随即,球拍仿佛撕裂了空气,带出一声清晰的短促尖啸。
一道黄色的残影闪过视野。
罗德甚至没看清球的飞行轨迹,只听见一声比刚才沉重得多的撞击声,砰!球狠狠砸在对场底线上,随即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反弹,带着凄厉的风声,带着地面摩擦的痕迹,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咚!
“我去!”罗德脱口而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
他冲到网墙边,只见那颗网球此刻紧紧卡在金属丝网的交叉节点上,网线被巨大的冲击力深深勒入球体,几乎要将其切割开来。
他伸出手指,用力抠了几下才把球弄下来,手指触摸着球面上那道清晰、深刻、仿佛刀刻的勒痕,喉结下意识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对面站得笔直的曦莫,后者正微微蹙眉,低头审视着自己手中的球拍。
“这……这要直接打人……”罗德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旁边的比尔默默缩回了看台上的座位,悄悄把自己的水杯往里挪了挪。
“还是太用力了,”曦莫轻声自语,甩了甩手腕,“得多练练控制。”
他又尝试了几次发球。这一次,动作更加收敛,专注力集中在手腕的细微律动和拍面接触点。
网球依次划过优雅的抛物线,精准落入界内,再弹起碰到网墙,力量适中地落下。那种撕裂空气的压迫感消失了,只剩下球拍的脆响、落地的“啪嗒”和触碰钢丝网的轻微“嘣嘣”声,节奏流畅而稳定。
罗德这才敢慢慢靠拢过去,一边讲解着“侧旋”、“切削”、“垫步急停”等术语,一边亲身示范。
曦莫的学习速度快得惊人,那双沉静的眼眸观察力惊人,肢体的协调性也远超常人,很快便掌握了基本步法和击球技巧,动作从生涩到流畅,像一块冰冷的金属被迅速锻造出雏形。
“罗德,打一场?”曦莫握紧球拍,微微伏低身体,摆出了一个跃跃欲试的防守姿势,黑色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还是算了。”罗德看着曦莫眼中那跃动的认真光芒,再想想刚才铁丝网上的勒痕,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要不……”
“哟,这不是罗德吗?真巧啊。”
一个略带沙哑、刻意拖着长调的声音打断了罗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试试”。只见佩格和利顿,同样身着白色网球衫,晃着球拍,从场边阴影处踱了过来。
佩格细长的眼睛斜睨着曦莫,嘴角挂着一丝刻薄的笑意,鞋尖故意碾着地上的白石灰划线。利顿缩在他侧后方半步,眼神游移,但也挤出一个附和的表情。
“佩格,利顿?”罗德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儿我们先来的,边儿待着去,别找不痛快。”
“啧,泰勒家的少爷火气真大。”佩格耸耸肩,毫不在意罗德难看的脸色,目光钉子般扎向曦莫,“这么大场地,匀个边角‘交流学习’不行?增进同学感情嘛,老师们肯定拍手欢迎,对吧,曦莫同学?”他故意把“同学”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我介意。”罗德的声音冷了下来,将球拍往地上一拄,隔在曦莫和佩格之间,“佩格,别人给你面子,老子可不管你老爹是谁。”
“呵,”佩格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倨傲,“得了吧!不过是个私生子,搁这儿耍什么少爷威风?真以为我怕了你?”
“你说什么?”罗德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那双因憋笑还带着血丝的眼睛瞬间被狂怒染红,手臂肌肉贲张,球拍撕裂空气带着呜咽声朝佩格那张可恶的脸猛地扫去。
“罗德!”
比尔的惊呼和曦莫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曦莫的身影如鬼魅般横移半步,精准地扣住了罗德全力挥出的手腕。巨大的冲力让曦莫的指节微微发白,但稳如磐石,硬生生将罗德失控的势头钉在原地。
佩格在罗德爆发的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恐惧已经超过了跋扈的伪装。他狼狈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差点绊倒自己,脸色煞白,刚刚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他看着被曦莫死死拦住、像头发怒公牛般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自己的罗德,后颈瞬间被冷汗打湿。该死的罗德。他暗自咒骂,心有余悸。
“佩格!”比尔的声音也冷得像冰,他挡在罗德前面,盯着惊魂未定的佩格,“你到底想干什么?”
佩格深吸了几口气,找回一丝胆气,或者说是对罗德的忌惮迫使他只能采用别的方式,他避开罗德吃人般的目光,转向曦莫,他真正的目标,努力挺直腰杆,抛出了条件:“很简单,打一场,一局定输赢。你们赢了,我们立刻滚蛋,怎么样?”
“放屁!谁他妈要跟你打,给老子滚!”罗德隔着比尔吼出声,手腕还在曦莫钳制中微微颤抖。他现在只想把球拍拍在对方脸上。
“我们走?”佩格缓过劲来,又开始运用他擅长的诡辩,脸上又浮现那种令人作呕的狡猾,“行啊。那明天全校都会知道,罗德少爷和他的朋友,当众被我们挑战,却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缩在角落里玩扮家家……啧啧。”
“我去你的!”罗德的脸瞬间胀成猪肝色,胸中的怒火简直要将他点燃,再次剧烈挣扎,“曦莫,放开我!我今天非把他那张臭嘴缝上不……”
“冷静点。”曦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水灌入罗德的耳朵,“你想被记过?甚至被退学么?为了这种人渣搭上自己?”
罗德挣扎的动作一僵。家里那个古板的爹……
曦莫的目光越过比尔的肩头,直视着佩格那双闪烁着狡猾与恶毒的眼睛。这两个人,目标显然不是罗德,是他曦莫。
他不能让罗德因为自己而卷入风暴。
他放开了钳制罗德的手,但身体依旧隐隐挡在罗德的攻击路径上。然后,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平面:
“我们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