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像一头冲入猎场的幼狮,狠狠箍住曦莫的肩膀,欢呼几乎掀翻穹顶:“漂亮!曦莫,太他妈漂亮了!”
比尔缓步踱来,没说话,只是朝曦莫竖起了大拇指。他嘴角的弧度藏不住,如同被风吹开的书页,露出里面难得的轻松快意。曦莫回以淡笑,额角的汗珠滑落,在路灯的光线下剔透如琉璃。
胜利的喧嚣在这头鼓荡,死寂却在网的另一侧蔓延。
佩格跪伏在地,双手死死撑着地面,指尖发白。失败的冰水兜头浇下,将他从头到脚冻僵。“输了?……我……输给了一个……”他声音嘶哑,断裂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灼烧喉咙。利顿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水底,呼喊着他,却无法将他从冰冷的深渊里捞起。周遭的欢呼,尖锐地刺入耳膜,成了嘲讽的利剑。
他视若珍宝的那副球拍,静静躺在几步之外,反射着冷漠的金属光泽。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托人从塔泽带来的荣耀印记,以及偶像费勒托斯签名款的骄傲标签。可现在,它们都成了灼人的烙印。
“老大,别这样……运气,他们就是运气好。”利顿终于将他从地上架起来。佩格双腿麻木,几乎全靠利顿支撑,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
罗德搂着曦莫,下巴挑衅般地扬起,声音响亮地穿过球场:“嘿!手下败将,输球的滋味怎么样?还甜吗?”罗德看到佩格那副失魂落魄、比家遭横祸还惨痛的神情,心底淤积的闷气瞬间化作了快意的烈焰。
佩格猛地抬起头,瞳孔里烧起屈辱的火苗。“闭嘴!罗德,又不是你这废物赢的我。”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困兽,喉咙里滚出低吼。
罗德嗤笑一声,鼻腔哼出的气都带着不屑:“那又如何?曦莫的网球可是小爷一手教的。连我教出来的学生都打不过,你拿什么挑战我?”他松开曦莫,双臂抱胸,姿态轻蔑得像俯瞰尘埃。
“放屁!你教他?天大的笑话。”佩格如同听见了最荒谬的亵渎。输给曦莫,他尚可咬牙归咎于技不如人;但要他承认败在罗德这个他根本看不起的手下败将的门徒手里?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不信,绝不信。曦莫必定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烈训练,才能在短短时间如此脱胎换骨。拥有如此实力的人,本该有其不可折的傲骨,却甘愿自贬身份帮罗德羞辱他?这简直是对网球精神的践踏!
“我作证。”比尔闲闲地插话,“曦莫的基本功,确实是罗德带的。”他的补充像一把精巧的匕首,恰到好处地刺进佩格最后的防线。
佩格的脸瞬间涨成暗红,青筋在太阳穴狂跳。“你们——!”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球拍,手臂扬起,似乎想狠狠掼下。
“等一下。”曦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瞬间冻结了动作。
罗德皱眉:“曦莫?让他滚蛋不好么?还留他干什么?”
曦莫没看罗德,目光平静地越过球网,投向那个即将被怒火焚尽的身影:“我有话对他说。”他示意比尔,比尔了然地点头,一只大手已经按在了罗德的肩膀上。
“好了,”比尔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让他去。”
罗德喉咙动了动,在比尔无声的压力下,终究闭上了嘴,只是不甘地瞪着佩格的背影。
曦莫迈过那条划分胜利与溃败的白线。
利顿立刻像护卫幼崽的狼犬般挡在佩格身前,眼神凶狠:“你还想干什么?羞辱得还不够吗?”
曦莫的目光掠过利顿,锁在佩格烧得通红的眼睛上:“佩格,你喜欢网球吗?”他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佩格皱眉,警惕像一层冷硬的壳:“什么意思?”
“是喜欢网球本身流淌的节奏、触球的声响、汗水蒸发的气息,”曦莫向前一步,夕阳将他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穿透力,“还是……仅仅沉迷于踩碎对手时,那种扭曲的快感?那征服的、将人碾入泥泞的瞬间?”
“这有区别?”佩格的声音拔高,带着被冒犯的尖刻。
“有。”曦莫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剖开佩格的伪装,“如果只是为了后者而挥拍,那你爱的不是网球。那只是满足你巨大虚荣的工具,一件华丽的武器。击倒他人带来的快感,成了你唯一的驱动。每一次胜利,都在你心里累积扭曲的权力感,像滚烫的烈酒麻痹你的神经,把你推向更深的自欺。它吞噬你对球场草地的热爱,腐蚀你第一次拿起球拍时,纯粹喜悦的影子。”
“住口!”佩格如同被尖刀捅穿了灵魂深处最龌龊的角落,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可怕的真相。
“比赛!竞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弱,他就是废物!就该被踩!这有什么错?”他像被剥光了所有骄傲的鳞片,血淋淋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没说竞技精神有错。”曦莫轻轻摇头,冷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我说的是驱动你这份‘热爱’的动力,已经被名为虚荣的劣质污染得面目全非。它不再纯粹。想想看,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拿起球拍,没有输赢,没有观众,只有心跳追着那颗蹦跳的小黄球。那个时刻,那种单纯的、没有任何杂质的东西,被你丢在了哪个垃圾桶里?”
佩格浑身剧震,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的下午骤然刺穿喧嚣,金色的光晕温柔地拥抱着他。女仆笨拙但善意的笑脸,球拍击打绒毛球的、简单又奇妙的声音,草地上蒸腾的夏日气息,一切清晰得让他窒息。
那种毫无负担、不染尘埃的快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
曦莫捕捉到他眼底刹那的失神与茫然,如同冰层下被骤然唤醒的春水。“想起了?没有王冠与尘埃,只有一颗跳动的小球在绿茵上传递的、最纯粹的喜悦。”
曦莫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真正的大师,怀抱着学徒的赤子之心。他们的热爱不为奖杯堆砌,不为欢呼环绕。他们在乎的是球拍触网那一刹的震颤回馈,是在每一次艰苦卓绝的自我磨练中,捕捉那微小的、如同尘埃落定的顿悟时刻。当技艺突破一丝裂缝,当领悟击中心灵,那份无名的狂喜胜过所有喧嚣的荣耀。即使失败,亦有收获的甘泉;即使胜利,脚下也只是更高的台阶。骄傲是铁锈,它会蒙蔽你的双眼,腐蚀你的感知力,让你看不清那纯粹的热爱本身释放的光芒。那个比你弱小百倍的对手身上,或许就有你遗失已久的一颗沙砾般的珍贵。”
他的目光清澈,仿佛能映照出佩格灵魂上的褶皱,“唯有回归那份热爱本身,像第一次握紧球拍那样,才能重新看见。”
曦莫看着佩格眼中激烈的挣扎,如同风暴在深海之下交汇,知道这块坚冰已经开裂。他适可而止,轻声道:“我知道你需要时间去解开这些。但……我希望你能找回它。那份纯粹的东西。”
佩格猛地抬头,混乱、屈辱、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茫然在眼中交织缠绕。他盯着曦莫,沙哑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们……是敌人。” 他无法理解,这不合常理。他数次折辱挑衅,对方却在彻底击溃他后,施舍给他……解药?
曦莫微扬唇角,那笑容干净剔透,在残阳里宛如冰封湖面下的暖流:“没人生来就是敌人。我来这里,是为了求索和生活,不是为了结怨。化敌为友,总好过树敌于途。况且……”
他顿了顿,路灯的昏黄在他眼中跳跃,“能亲手点燃一个迷茫者内心残余的火种,看着他看清方向,重拾失落已久的珍宝,这样的意义,不值得一试么?” 那笑容没有胜利者该有的骄矜,只有一种澄澈的真诚。
那一刻,佩格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狠狠拨动了一下,闷响回荡在胸腔,久久不息。某种坚硬的东西,在曦莫那透彻的眼神里,悄然剥落了一层冰冷的外壳。
“……老大?”利顿不安地拉扯他的衣袖,佩格才恍惚回神,发觉自己竟在原地怔忡了那么久。
佩格深吸一口气,黄昏微凉的气息刺入肺腑。他再看向曦莫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掺杂着战败的苦涩、被勘破的狼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服输。
“我输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比之前任何一次承认都重,“在球技上……也在……” 他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曦莫轻轻摇头:“我本就不在乎输赢,只希望你重新看见。现在看来……效果似乎达到了。” 他脸上那抹纯净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朝佩格伸出手,手掌干净,指节分明。
这是一个邀请,不夹杂任何居高临下的施舍,只是平等的、来自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邀约。
佩格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暖意,随即又被现实的棱角硌住。他嘴角牵起一个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算了吧……我和你这两位‘朋友’,过节可深得很。他们怕是要掀翻球场。” 他刻意朝脸色铁青的罗德和神色高深的比尔扬了扬下巴。
利顿急了:“老大!你说什么胡话?”
佩格侧目,一个冰冷的眼神瞬间让利顿噤声:“闭嘴,利顿。”
曦莫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是吗……”
“……不过,” 佩格突然又开口,语气却松弛了几分,“我很乐意交你曦莫这个朋友。下一次吧,找个机会再打球。” 他顿了顿,仿佛甩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朝利顿一挥手,转身迈步:“利顿,走了,回宿舍。”
“老大?!这就……走了?” 利顿看看佩格,又看看曦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佩格不再理会他,步履虽仍带着激战后的疲惫,背影却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一部分无形的重担。
曦莫走回罗德和比尔身边,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淡然的平静。
“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罗德像是见了鬼,指着佩格消失在通道拐角的背影,“输了球,还能有心思笑?他脑子坏了?还是被你打傻了?”
“聊了聊网球。” 曦莫简单地说,“和他自己。我想,有些种子需要时间才能破土,但改变……也许已经开始了。”
“佩格?改变?”罗德嗤笑,像听到了年度最滑稽的笑话,“哈!他能改变?太阳打西边出来我都不会信。” 他夸张地指着天空。
比尔没出声,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曦莫,又掠过那片空荡的场地尽头,嘴角挂着一丝难以琢磨的弧度。
曦莫没有立刻回答罗德的问题。他望着佩格消失的校园小径尽头,暗影幢幢的远方。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铺满蜿蜒的路径,将两旁树木的枝桠投下破碎摇曳的剪影。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贴着路面发出窸窣的低语,如同某种不易察觉的回应。
过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转向一脸焦虑和八卦的罗德,脸上那层温和的月光仿佛还未散去,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谁知道呢?但我想,今晚的风吹过他的心头时……总会带走些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罗德心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也在这喧嚣散尽后的、寂静笼罩的网球场里,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