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要不要给那群混蛋一点教训?”利顿凑近佩格,声音压得很低,眉宇间跃动着不甘的火苗。他紧握的指节捏得发白。
佩格只是摆了摆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靠在光洁的廊柱上,深黑色的校服映得他侧脸有些冷峻。“到此为止。”他吐出字句,语气平淡,“以后,别再碰曦莫。”
利顿怔住了,脸上混杂着困惑与委屈:“为什么?那小子可是当面踩了你老大的脸。这口气咽下去,以后谁还认你这个老大?”他急切地向前半步,试图看清佩格掩在阴影里的眼睛。
“我说了,”佩格微微侧过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审视或者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冰的蓝晶石,毫无波澜地扫过利顿的脸,“我自有考量。”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利顿瞬间哑火。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他,所有的火气和不忿都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下去。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喉咙发紧:“…是。”
佩格的目光重新投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在廊柱光滑的表面上轻敲。悠露老师的课还在继续,窗外阳光正好,可这光芒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潭。“最纯粹的热爱…曦莫…”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仿佛要从中榨取某种难以理解的奥秘。这个突然闯入他视线的新生,像一颗投进死水般的菲特尔学校的石子,涟漪还未平息,他就已经嗅到了某种风暴将至的气息。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曦莫,绝非池中之物。佩格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那里面混杂着几分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期待。
宿舍里弥漫着少年人的汗味和书本的气息。罗德猛地捶了曦莫的肩膀一拳,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整个人几乎要手舞足蹈:“老天!曦莫,你看到没?佩格那混蛋的脸,被你抽得那叫一个精彩,去年校联赛亚军。哈哈,爽!天底下可没比这更带劲的事儿了。”
比尔靠在书桌前,手指翻动着书页,目光却穿过书脊,牢牢锁定在曦莫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曦莫,别糊弄人。你真…完全没碰过网球?”那语气里的怀疑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波纹扩散。
罗德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也凑得更近,热切地盯着曦莫,等着答案。
曦莫正用一块白毛巾擦拭额角的薄汗,闻言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光影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片刻,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份近乎温和的平静,只是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常人难以捕捉的无奈。“在乡下时,”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和父亲一起学过些皮毛。”谎言出口时,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室友的眼睛,手指将毛巾拧得更紧。
“我就说嘛!”罗德瞬间释然,整个人又活泛起来,夸张地用胳膊肘顶了曦莫一下,“演技不错啊你!连我都被你蒙了,不去戏剧社真是屈才了你。”
曦莫只是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真是这样?比尔的目光并未离开,书页被他捏出轻微的折痕。曦莫最初拿起球拍时那种完全外行的生涩、挥拍时的迟疑和摸索,绝非表演所能企及。但那层疑惑最终被他无声地压回心底。多年的相处让他学会了一种生存的本能——比尔缓缓松开书页,微不可查地向后退了半步——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未必是福。
“我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事传遍学校了!”罗德猛地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文具轻跳,“真想再亲眼瞧瞧佩格那张便秘的脸!哈…啊哈哈…呃……”他畅快的大笑在比尔和曦莫的注视下卡了壳。
“还是算了。”曦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下。
“什么?”罗德瞪大了眼,脸上写满了不理解,“为什么?曦莫!这可是露大脸的机会,校网球队听到风声,怕是连夜就得敲你宿舍门。”
比尔适时地插话,语气了然:“因为曦莫讨厌众星捧月,对吧?不想当那名人靶子。”他抱着手臂,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
曦莫点了下头,像是对解释的默认。
“哈?不想出名?”罗德像听到了天方夜谭,夸张地摊开双手,“出名哪里不好?掌声、尖叫、姑娘们火热的媚眼…简直是天堂好吗!”他眼神迷离,仿佛已经置身于幻想的欢呼海洋里,脸上浮起陶醉的酡红。
“你以为谁都稀罕你这点可怜的虚荣心?”比尔毫不客气地嗤笑。
曦莫微微歪了头,看着罗德略显僵硬的笑意:“喜欢出名…是他的自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互相尊重就好,没必要苛责。”他声音温和,像投入沸水的一块冰,瞬间平息了潜在的争执。
“就是!”罗德立刻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我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比尔看着他,无奈地深深吸了口气,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掉坑还浑然不知的傻子。“我是担心你出名?”他抬手,用指关节敲了敲罗德的额角,动作带着亲昵的嫌弃,“我是担心你那个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笨蛋脑袋,别让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罗德像赶苍蝇似的挥开比尔的手,不以为然地揉着额头,“我这不活得好好儿的嘛?”他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没心没肺,让比尔彻底放弃了说教。
“行,行…”比尔抬手捂住脸,指缝间逸出一声混合着笑意的叹息,仿佛责备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较真。
第二天的礼仪课结束,空气里还残留着悠露老师身上那缕淡雅的香水尾调。佩格独自一人从教室后方走来,步伐沉稳,目标明确地停在曦莫桌前。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他肩头投下斑斓的光块。
比尔和罗德的神经瞬间绷紧。罗德像一只领地受侵的炸毛猫,眼神锋利地盯着佩格:“喂!你来干什么?”空气中弥漫起无形的硝烟味。
“找曦莫。”佩格声音平淡,目光直接落在曦莫脸上,视罗德如无物。阳光下的他,短发熠熠生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曦莫?”罗德眉头拧紧,一把揽住曦莫的肩膀,摆出保护的姿态,“有我在,你少打歪主意,他是我罩的人!”语气强硬,甚至带着点炫耀意味。
“白痴。”佩格薄唇微动,一个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词滑了出来。
“你说什么?!”罗德的火气“腾”地就窜了上来,音量拔高。
佩格依旧没给罗德半分眼神,只是看着曦莫:“出去聊聊?”那双蓝眼睛里,少了昨日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嘿!你当自己是谁啊…”罗德怒气冲冲地想要阻拦。
“好了,罗德。”曦莫抬手轻轻按住罗德紧绷的小臂,像是安抚一头焦躁的幼兽,目光却直视佩格,“可以。”他转向佩格:“去哪儿?”
“天台,那里安静。”佩格简短吐出地点。
“好。”曦莫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光影在他深色的短发上跳跃,他跟着佩格走出教室门,消失在走廊明亮的光晕里。
“曦莫!你别去,那混蛋……”罗德急得想追出去,却被比尔从后面死死拽住了胳膊。
比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清醒点罗德,那是曦莫的选择。你管得太宽了,他不是谁的影子,更不是哈利的替代品。你以为曦莫是什么需要被保护的小可怜?”比尔压低声音,话语却像冰冷的锥子,“想想他昨天在球场上干了什么。单打独斗?”比尔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带着绝对的笃信,“整个菲特尔,有人是他的对手吗?”
“那他要是设了埋伏……”罗德挣扎着,嗓音发颤,眼中那场过去的噩梦——哈利被迫离开的场景——似乎又在眼前翻腾。
比尔的目光凌厉地扫过利顿等人空空如也的座位:“看看他带人来了吗?他连利顿都没带。信任曦莫一次,否则不用佩格动手,你那毫无分寸的‘关心’,早晚会亲手把他推得更远。”比尔的语气斩钉截铁。
罗德紧绷的身体在比尔的话语中一点点松懈下来,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你说得对。”他最终颓然地靠回椅背,声音低沉下去,眼神里那份无谓的暴躁被更深沉的担忧取代,“我…我相信曦莫。”
天台的风很大,带着高空特有的凛冽。生锈的栏杆泛着暗红的铁锈味,远处是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尖顶和一望无际的灰色楼宇丛林。佩格背对着曦莫,双臂撑在冰冷的铁栏杆上,俯视着下方微缩的校景,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昨天的话,我想了一夜。”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不清。
曦莫靠在离他几步远的另一个栏杆转角处,视线落在佩格紧绷的后背上:“哦?想通了什么?”声音平静,带着微不可查的探寻。
佩格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曦莫,里面不再是平日的疏离傲慢,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想听个故事吗?”他没等曦莫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目光却像穿透了曦莫,落在他身后遥远的天际线上。“一个小孩……和他的莉莉娅。”
曦莫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点了下头:“洗耳恭听。”
风声中,佩格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一个古老的诅咒在倾诉:“……在那个几乎遗忘的乡间别墅里,孩子被丢给一对老仆人。父母?他们精明的头脑只嗅得出银币的味道。只有莉莉娅,那个笑得像夏日草莓酱一样甜的女仆,用沾着面粉和阳光味道的手,擦干过他的眼泪,陪他满野地疯跑,还在他八岁生日那天,塞给他一副小得可爱的网球拍——那是她用偷偷攒了几个月的微薄工钱买的宝贝……”他嘴角忽然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笑意,又瞬间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后来……来了一个小恶魔,市长家的杂种,带着他闪着冷光的猎弓。”佩格的声音陡然绷紧,像是被风干的弓弦,“他像追猎山鸡一样,把箭头对准了路边的野兔……孩子想救它。很蠢,对吗?结果?他看见了,眼睛里的恶意简直能凝出冰渣。”佩格的语速变快,呼吸也急促起来,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抠进了粗糙的栏杆缝隙里,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他想拿孩子当活靶子练箭,是莉莉娅……那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旧裙子的莉莉娅,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扑了过来……”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骤然沙哑下去,仿佛被铁锈梗塞住,“箭,从后面……穿透了她单薄的背……她在我怀里,一下子就冷了,轻得……像一片羽毛……”
沉默如冰冷的铅块重重坠落在两人之间,风呼啸着穿过他们,拉扯着佩格散落的头发和他敞开的黑色校服衣领。他微微垂着头,脖颈的线条绷得极紧,仿佛在抵抗千斤重压。再抬起头时,那双蓝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冬日冰封湖面的死寂,嘴角却勾起一丝惨淡的弧度。“力量。权势。从那一天起,它们就是我赖以生存的空气。我拼命地赢,把所有对手踩进泥里……可你知道吗?”他猛地看向曦莫,眼神锐利得像是能刺破一切伪装,里面翻涌着痛苦和虚无,“我从未觉得一丝一毫的快乐,直到昨天,你说出来的那句话……像一道雷劈进混沌的脑子。呵……那副沾着莉莉娅温暖气息的旧球拍,早就被我锁进黑暗箱底。那个在阳光下追着网球跑的孩子,早就在那一天,被那支该死的箭,钉死在腐烂的泥地里了。”
他的自嘲凝固在风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他看着曦莫,几乎是在无声地诘问:“你说,我……还能……改变吗?”
曦莫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没有闪避,也没有怜悯。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穿透风声,清晰而沉稳,带着一丝暖意:“种一棵树最好的时候,是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改变这件事,同样不挑时间,就看你此刻有没有挥锄头的勇气。”
“可我放不下!”佩格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栏上,沉闷的金属颤音响彻空旷的天台,指关节瞬间泛红,“那支箭射死的不止是莉莉娅!”他的怒吼里充满了痛苦的血腥味。
“那就别放下。”曦莫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奇异的力量,如同磐石。他又靠近了些,距离近到足以看清对方眼底的每一丝血丝。“复仇和改变,不是背道而驰的平行线。有债就讨,天经地义,他欠的是一条人命。但复仇不该是把你自己也活剐了祭天。”曦莫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佩格灵魂深处,“你以为莉莉娅用命护下的那个小孩,就是为让他变成一个满身尖刺、把身边所有善意都划得血肉模糊的刺猬吗?”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放得很轻,轻得几乎融化在风里,“别让她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最后变成压垮你的墓碑。”
如同一颗淬火的重锤落下,佩格身体晃了一下。所有的愤怒、痛苦、绝望都仿佛在瞬间被冻结,然后又被另一种汹涌的情绪——那种被他遗忘已久、埋葬在黑暗里的、名为“被理解”的潮水——猛烈地冲垮、重塑。他脸上的狰狞和惨淡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几秒钟后,佩格缓缓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抹过下眼睑——那里干涸依旧,却仿佛拂去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空中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再开口时,声音依旧低沉,却有了某种坚实的底色:“你说得对……莉莉娅为我挡住那支箭的时候……从没想过让我活成现在这种…令人憎恶的样子。”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不再看向虚无,而是真切地落在曦莫身上,风暴平息后,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澄澈。阳光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穿透了他眼底的寒冰。
风在高处盘旋,掠过旧铁栏杆,发出细微的呜咽,却不再冰冷刺骨。两束锐利的目光在飞鸟掠过的轨迹中无声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