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格倚着栏杆,头发被风撩得有些凌乱,他侧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那你觉得…我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曦莫站在几步开外,同样看着远方。微凉的风拂过他漆黑的额发,露出一小截光洁的额头,瞳孔在明亮天光下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色。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赎罪。”
“赎罪?” 佩格猛地直起身,眉峰微蹙,困惑凝固在脸上。
“对。”曦莫转过来,目光平稳地落在佩格眼中,没有丝毫闪避,“我是新生,不清楚你的过往。但从那些瞥向你的目光,避开你的路径……不难猜,你曾让不少同学受过委屈,对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佩格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水泥墙面颗粒。过往的片段,那些得意洋洋的霸凌时刻,此刻像带着倒刺的冰棱,扎在记忆深处,泛起迟来的痛楚和难堪。
“……那我需要怎么做?”声音有些干涩。
曦莫向前走了半步,距离拉近,声音清晰而沉稳:“抢来的东西,无论是钱财还是尊严,一件件还回去。为造成的伤害——哪怕有些伤痕已经不能真正消失——去道歉。重点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行动本身。去做,才能让人看清你改变的决心。”
“哈…”佩格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头发被揉得更乱,透出一股近乎孩子气的苦恼,“这简直是个无底洞,我他妈欺负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正因如此,你才非做不可。”曦莫的语速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力量,“每个人都要为过去的过错买单。逃避?那和那位高高在上、滥用特权的市长孩子,又有什么区别?佩格,不要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他顿了顿,目光如有实质,“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风吹过,卷起几片干燥的落叶,在天台上打着旋儿。佩格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像是吸入了冰冷的决心。再抬起头时,嘴角竟扯开一个算不上轻松、却极为郑重的笑容:“好。我明白了。我会去做。”
那一刻,阳光似乎穿透了他眼底的阴霾。当他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那个昔日的跋扈少年,正悄然在风中消散。
“拭目以待。”曦莫唇角也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等等,”佩格像忽然想起什么,狐疑地盯着曦莫的脸,像要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一丝伪装,“你昨晚真是在学网球?”他失眠了一整夜,一遍遍回放那场诡异比赛的每一帧。曦莫的技巧确实笨拙,僵硬得像个新手,全靠那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硬扛下来。
“昨天?”曦莫神色自若,连睫毛都没动一下,“逗你的。父亲教过我,只是放下太久,需要重新找找感觉。”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没有一丝撒谎的涟漪。
“哦……原来如此。”佩格心头沉甸甸的巨石轰然落地,大大松了口气。这才合理。若曦莫真有那种一天成神的天赋——不,那已经不是天才,是怪物了——凭这天赋,恐怕会直接被大学网球队抢着特招。
“有兴趣打网球么?我可以邀请你进校队。”佩格顺势抛出橄榄枝。
“免了。”曦莫拒绝得干净利落,“我不喜欢比赛。”入队意味着灯光下的对抗,意味着暴露在无数窥探的目光下。舞台的焦点?曦莫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求一片安谧的校园角落,静度光阴。
“为什么?”佩格不解地挑眉,仿佛听到天方夜谭,“那可是有大学推荐名额的。”那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东西。
“名额无所谓,”曦莫摇头,声音里是真正的、深不见底的淡漠,“没什么追求。只想安安静静上学,仅此而已。”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空荡得让佩格心头一跳。这一刻,他才似乎穿透表象,窥见了曦莫内里的某种巨大空洞——没有梦想的火焰,没有渴望的山峰,只有一片无欲无求的、巨大的寂静。
“那你…有人生目标吗?”佩格忍不住追问,声音不自觉放轻。
曦莫抬眼,望向天穹尽头滑过的飞鸟,声音飘渺:“希望身边的朋友、家人,平安开心就好。至于我……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行吧。”佩格惋惜地砸了下嘴,也没过多纠缠,“真是校队的损失。”他活动了下肩颈,“今晚有空没?再来一局?”
“明天吧。”曦莫转向楼梯口,“今晚有约。罗德和比尔约我去看戏剧社的表演,比尔在剧里有个角色,你要一起来吗?”
“《美托尔》?”佩格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嫌恶,“饶了我吧,那种慢吞吞的东西,看了就打瞌睡。”
“哦,”一丝极其细微的失落掠过曦莫眼底,“那算了。”
“就这么定了!”佩格将双手插进裤袋,带着点少年人的快意,“明晚,网球场,一对一,不见不散。”
“就我们两个?”
“不然呢?你想打团体赛?”佩格咧嘴一笑,爽快里带着几分霸道。
“也好。”曦莫颔首。
教室门被曦莫推开,带着天台清冽的气息坐下。罗德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像头护崽的狮子,紧张地扑到曦莫桌前:
“嘿!曦莫,他没把你怎么样吧?那混蛋跟你说什么了?”
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揪住了罗德的衣领,把他拖了回去。比尔的眼睛透着无奈和严肃:“又来了?刚说完别插手别人私事,耳朵长哪去了?”
“没什么,”曦莫整理着桌面摊开的书页,声音平稳,“就随便聊聊。佩格没恶意,你们不用太防备他。”他抬眼,目光扫过两位朋友,“他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
“我的天!”罗德像是听到了极其震惊的消息,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家伙给你灌了迷魂汤?他佩格是好人?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吧?”
比尔显得稳重许多,但目光的关切依然清晰:“曦莫,他过往的记录确实……糟糕透顶。还是尽量保持距离比较好。”比尔的声音低沉恳切,像是真怕眼前的少年误入歧途。
曦莫轻轻合上一本厚重的课本,动作透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有自己的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恶意,我能感受得到。”
“可那家伙绝对没安好心眼!”罗德急得想拍桌子,被比尔一个严厉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不甘心地嘟囔,“……行行行,我不说。那…他到底找你干嘛?”声音小了下去,但眼神依旧焦虑。
比尔也转向曦莫:“他什么目的?”
“约我打球,”曦莫言简意赅,“明晚,去打网球。”
至于天台那段关于罪与罚的深刻对话——那是佩格的隐秘之伤。在得到主人允许前,曦莫选择了缄默。
“他约你打球?”罗德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引来附近几道疑惑的目光。
“真的?”比尔的目光锐利起来,若有所思道,“他亲口说的?”
“嗯。”曦莫点头。
罗德和比尔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佩格输球后主动约球?这剧本绝对不对。
“你答应了?”比尔追问。
“嗯。”
“不是吧曦莫?”罗德急得差点跳脚,压低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嘶嘶声,“你怎么能答应他?那家伙指不定挖了什么坑等你跳呢!”
曦莫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把人想得那么阴暗,至于么?”
“行,”比尔拦住又要发言的罗德,干脆地对曦莫说,“你自己小心。”
“知道。”曦莫的声音里有一丝温暖的信任感,“谢谢。”
罗德还想挣扎,恰在此时,尖锐的上课铃声像一道分割线,狠狠切断了所有争论。更糟糕的是,伴随着铃声走进教室的,正是罗德最近的头号天敌——铁面无私的数学老师罗斯。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罗德的位置,吓得罗德像被抽了脊椎骨似的,瞬间萎顿下去,乖乖缩回座位翻出课本。比尔长长舒了口气,揉着太阳穴,仿佛刚从一场小型风暴中脱身。
黄昏时分,菲特尔学校的大礼堂内已是人声鼎沸。华贵的丝绒幕布低垂,顶灯投下暖黄的光晕,映照着攒动的人头和隐隐的期待。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陈旧布料的混合气息。曦莫跟在罗德身后,穿过昏暗的走道。比尔作为演员,早已进入后台那片混乱有序的世界。
后台化妆间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战场般的紧张感。巨大的化妆镜倒映出无数斑斓的人影和焦虑的眼神。服装师抱着厚重的古戏服小跑穿梭,像搬运彩色的城墙砖块。空气里漂浮着发胶浓烈的气味、粉尘的味道,还有新上漆的道具散发出的松节油气息。
“道具,三号场景的布景树赶紧就位!”
“盔甲!费雷脱骑士的护肩松了,谁来固定一下!”梅丽莎老师的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威压。
化妆台前,比尔正仰着头,让化妆师为他戴上象征“费雷脱”骑士的银色半面盔。盔甲下的身影挺拔魁梧,甲片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流动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怎么样?还行吗?”比尔活动了一下肩甲,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点闷。
罗德夸张地发出“哇哦”的喝彩,眼睛发亮:“伙计!帅炸了,你就是活脱脱从剧本里走出来的骑士。”他羡慕地用手指戳了戳比尔胸甲上冷硬的浮雕。
曦莫站在略显拥挤的门边,目光好奇地掠过这光怪陆离的景象。这里的一切——演员们涂抹着厚重油彩的脸、繁复累赘的服装、为虚幻故事忙碌奔波的工作人员——对他而言都带着一种新奇的陌生感。他简单的学生制服在这里格格不入,如同闯入异世界的观察者。
“感觉如何?”比尔透过化妆镜看到了曦莫,笑着问。
“很有意思,”曦莫走近了些,目光追随着一个正在练习宫廷步法的女演员,“像一场集体的梦,每个人暂时逃离自己,成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嘿!等你真正坐在下面看完整场,那才叫精彩!”罗德热情地搂住曦莫的肩膀。
突然,一声拔高的、带着惊慌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后台的节奏。
“什么?薇特尔脚崴了?这个时候?你们怎么搞的?”梅丽莎老师的尖厉质问像一把剪刀,猛地撕开了后台刚刚维持住的秩序感。她原本严谨盘好的发髻都有些松散,一缕鬓发滑落下来。
“比尔,怎么回事?”曦莫低声问。离他不远的两个小演员已经吓得噤声。
“不太妙,”比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女主角‘瑞拉斯公主’的扮演者薇特尔,大概来不了了。定制的礼服别的女生根本穿不上。”他摇头,语气沉重。
“啊?那不是全完了?”罗德瞠目结舌。
“天知道。”比尔无奈地耸肩,整理着自己的臂甲。
梅丽莎焦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后台慌乱的人群中快速扫视。当那束目光最终定格在安静观察的曦莫身上时,一丝绝境逢生的光亮骤然燃起。
“你!那边那个!”她伸出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指向曦莫,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微微发颤,“过来!”这声音在喧嚣的后台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扔下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包括比尔和罗德惊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个被选中的、衣着普通的黑发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