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叫谁?”曦莫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眉头微蹙。
比尔用肘部轻轻碰了碰他,目光还停留在他脸上:“她似乎是在叫你,曦莫。”
“我?”曦莫条件反射般侧首,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刹那间,如同舞台追光灯锁定主角,所有喧嚣刹那凝固,数十道或好奇或惊讶的视线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更准确地说是曦莫一人。气氛微妙地绷紧。蹬!呛!蹬!呛!高跟鞋击打水磨石的声响由远及近,急促、密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迫切。梅丽莎老师仿佛一道明艳的旋风,径直刮到曦莫面前。她胸前的银链因为急促的脚步微微晃动,折射着顶灯的昏黄。
“老师好。”曦莫下意识地曲身,礼节性的问候刚出口一半,就被硬生生截断——一双带着昂贵香水气味、保养得极其白嫩光滑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颊,不由分说地揉捏起来。力道不重,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玉器的触感,指腹微凉。他甚至能看清梅丽莎老师因兴奋而放大的瞳孔。“不得了不得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赞叹,气息拂过曦莫鼻尖,“这底子……简直是神的杰作,太适合了。”
触感并不难受,但那铺天盖地的目光却像无数细针扎在背上。曦莫心头一紧,手臂猛地发力,向后撤步,干净利落地挣脱了那双玉手。“老师,”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和隐约的恼意,“您要干什么?”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让整个化妆室瞬间落针可闻。
梅丽莎被他远超少年的力气挣得一愣,随即恍然,眼底的狂热被一丝郑重取代,她整理了一下微微歪斜的珍珠耳钉,正色问道:“这位同学,有兴趣去扮演瑞拉斯公主吗?”
“谁?我?”曦莫指着自己,指尖几乎要戳到鼻尖,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荒谬。
“对。”梅丽莎点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呜!我的天呐!”惊诧的低呼声瞬间炸开,如同沸水浇油。罗德的下巴差点掉到胸口,比尔厚重的头盔也猛地转向曦莫,透过面罩缝隙,也能感受到那份凝固的愕然。
“可是老师,”曦莫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我是男生啊!”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像一面急于竖起的盾牌。
“亲爱的,这从来不是问题,”梅丽莎右手一扬,带着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舞台的魔法就在于,完美的妆容之下,界限会变得模糊,只看观众想看什么。”她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穿透曦莫看到了舞台上那个惊艳的形象,“你有表演经验吗?看过剧本吗?”
“没有!都没接触过,让我上场只会是一场灾难。”曦莫立刻摇头,像躲避瘟疫一样只想逃离这个漩涡中心。
梅丽莎正要追问他的记忆力,罗德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声音已经抢先一步插了进来:“老师您放心!这家伙是过目不忘的人形词典,看一遍就跟刻在石板上似的,想忘都难。”说完,他还对着面色瞬间黑如锅底的曦莫挑衅地挑了挑眉,眼底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那笑容刺得曦莫拳头瞬间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哦?”梅丽莎眼底光芒大盛,如同发掘了绝世宝藏,“那可真是…天赐的礼物。”她的语气更加热切了。
“老师!我真的不行!”曦莫几乎要跳脚,所有的抗拒都写在他绷紧的下颌线和微颤的瞳孔里。做个无名的尘埃不好吗?为何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强硬地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梅丽莎的目光从雀跃转为审慎,再变为决绝。她深吸一口气,那精心描画的眉峰微微垂下,忽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弯下了腰。双手合十置于唇前,修剪精致的指甲泛着珠光。黑色的睫毛蝶翼般扇动着,眼底瞬间氤氲起薄薄水光,声音陡然变得软糯而哀切:“拜托了,曦莫同学…帮帮老师这一次吧?”她的肩膀甚至配合着话音轻轻颤抖了一下,“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所有人都指望你了…”那份成熟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助的祈求,带着一种强大反差下的脆弱冲击力,仿佛拒绝她就是一种残忍的暴行。
曦莫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耳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柔软攻势”,罗德的呼吸已贴近耳廓,声音压低得像最隐秘的耳语:“嘿,别忘了比尔的‘处女秀’…准备了多久啊?一场空了的话……啧啧。”那刻意拖长的尾音,精准地击中了曦莫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下意识地看向比尔的方向,隔着冰冷的头盔无法看到表情,但比尔搭在剑柄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说明了一切。
空气凝结了数秒。曦莫喉结滚动,最终绷紧的下颚线微微松开,那点被硬生生压下去的怒火化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他瞥了一眼罗德那张写着“你看我多厉害”的脸,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强压着揍人的冲动,转向梅丽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那句话:“……好,我参加,梅丽莎老师。”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砾石摩擦。
“完美!”梅丽莎瞬间挺直腰背,那点泫然欲泣的痕迹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她扬声指挥,恢复了舞台总监的威严与效率,“服装组!化妆师格莱尔!快!我们需要奇迹!现在!”
在临时搭起的、弥漫着织物樟脑味的逼仄换衣间里,曦莫指尖发僵地捧起那件缀着细碎水晶和繁复蕾丝的紫色丝绸长裙。柔滑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条冰冷华丽的藤蔓缠上皮肤。穿女装?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胃部一阵抽搐。金属挂钩摩擦隔板的轻响似乎在嘲笑他的挣扎。最终,他认命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笨拙地踏入那片华贵柔滑的紫色**。
化妆镜前明亮的灯光像个冷酷的旁观者。格莱尔的手指灵活得像在操作精密的仪器,粉刷、眉笔、唇膏在曦莫脸上精心雕琢。她一边工作,一边啧啧称奇:“神明的杰作…这皮肤的底色,冷白瓷似的,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这么干净的画布。”指尖的温度似有若无。
“当然,我的眼光何时出过错?”靠在门框边的梅丽莎,双臂环抱,目光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倒影。随着妆面的逐渐清晰,她眼底的焦虑一丝丝被惊艳取代,成了难以言喻的满意。
“小家伙,几岁了?”格莱尔用小刷子扫过曦莫光洁的下颌线,声音里带着职业的好奇,“快发育的男孩儿可没你这种…剥了壳鸡蛋一样的质地。”
“十二岁,还有两个月到十三。”曦莫盯着镜子里那个正在被抹去熟悉痕迹的少年,机械地回答。
“十二岁?这身高?”格莱尔手中的动作明显一滞,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像在打量一件超常理的展品。
曦莫只能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为什么?他心里也盘亘着无数个问号。这具被加速驱赶成长的身躯,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时代可真是变了。”格莱尔低声感叹着,手上却丝毫不停。
“行了,艺术追求先放放。”梅丽莎焦躁的指尖敲打着门框,鞋跟又开始不自觉地叩击地板,“我的彩排可没时间等你精雕细琢。”
“急什么?真正的奇迹不都需要时间酿造吗?”格莱尔回敬一个白眼,动作却悄然加快。最后一笔眉尾勾勒完成,她郑重地将一顶如月光下深海般流淌着光泽的墨紫色长发假发,轻柔地戴在了曦莫头上。指尖拂过发套边缘,细心调整。
镜中的造物终于完整。
格莱尔自己反而怔住了,微微张着嘴,片刻后才发出由衷的、近乎叹息的赞美:“我的神明啊…完美…真是太完美了……”她的眼神带着匠人对稀世杰作的痴迷,随即被一丝浓浓的惋惜覆盖,“你为何要是个男孩呢?若是个女孩…该有多好?”那叹息悠长得如同失去了一件稀世瑰宝。
镜子里的倒影陌生得令人心悸。那不再是曦莫熟悉的、带点生硬棱角的男孩脸孔,而是一张融合了精致、高贵与难以言喻距离感的容颜。绛紫色长发如最上等的丝绸披泻而下,衬得肌肤冷白胜雪,那双被精心勾勒的眼睛如同黑水晶镶嵌在雪原深处,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泽。紫色长裙勾勒出少年清瘦尚未定型的轮廓,在灯光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感。一种不属于他的、近乎于传说神谕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曦莫凝视着镜中人,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茫然——这是谁?
“格莱尔,你搞定——”布置完场地的梅丽莎像一阵旋风冲进化妆间,声音在门框处戛然而止。
她站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魔法定格。双眼死死锁住镜中那个身着华贵紫裙的身影,如同第一次目睹了神话降临尘世。脑海中关于瑞拉斯公主的一切设定瞬间灰飞烟灭——只有眼前这张脸,这个身影,才是公主应该有的模样!早先选角的懊悔像毒藤一样猛地缠紧心脏:这样的璞玉,为什么之前没能发现?她几乎能想象到若时间充裕,这孩子的表现力配合这副容颜会在舞台上掀起怎样的风暴。然而时间,这舞台最严苛的敌人,正滴滴答答无情流逝,现在,只能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豪赌。
“老师?”曦莫被身后过久的沉寂惊醒,侧过脸,丝绸裙摆滑过皮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啊?”梅丽莎猛地回神,掩饰性地抬手捋了下鬓角一丝不乱的发丝,声音有点发干,“…好了?”她的视线仍无法完全从那副过于耀眼的画卷上移开。
“应该…好了。”曦莫瞥了一眼兀自沉浸在某种艺术狂喜中低语的格莱尔,确认道。
“足够了…这已经是奇迹,快跟我来。”梅丽莎再次成为那个掌控全场节奏的指挥官,不容分说地抓住曦莫的手腕,几乎是拖着他冲向后台。高跟鞋的急促节拍敲响走廊。
曦莫毫无防备,被骤然发力拖得一个踉跄。脚下那双硬邦邦的恨天高第一次接触实战,简直如同踩在滚动的圆木上,身体平衡失控地晃了一下,裙裾飞扬如挣扎的蝶翼。他死死抓住梅丽莎的手腕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瞬间渗出薄汗。
彩排后台气氛紧张而混乱。演员们踱步的踱步,默诵的默诵,空气里凝滞着演出前的压力。
“曦莫,跟大家打个招呼。”梅丽莎清脆地一拍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侧身让开。
被推到舞台中心光晕下的曦莫,略显局促地轻轻抬手。裙摆上的碎钻在灯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大家……好?”
回应他的不是礼貌的回应,而是一片死寂的抽气声和瞬间凝固的目光。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十几张化着舞台妆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惊艳与恍惚。扮演骑士的男生不自觉松开了搭在剑柄上的手,扮演侍女的女孩微张着嘴,手中的羽毛扇停在半空。有人无意识地低喃:“露西亚在上……这难道是您派遣的天使降临人间?”
什么才是真正的公主?
无需台词,无需演绎。绛紫色的长发,冰雪般剔透的容颜,高贵中掺杂着一丝少年未褪尽的纤细,还有那双黑水晶般深邃微凉的眼眸——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后台的喧哗便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强行按了下去。仿佛旧有的、刻板的公主模板被彻底撕碎焚烧,一个只存在于传奇诗篇里的绝世名伶破开时光的帷幕,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梅丽莎捕捉到众人那瞬间迷失的神情,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再次击掌,声音穿透了那份短暂的寂静魔咒:“准备彩排,曦莫,你留下。我来为你讲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的眼神恢复了绝对的掌控感。
“好的。”曦莫点头。当他迈步走向人群核心时,无需言语,刚才还凝滞的众人自动地分开一条通道,如同礁石被柔和的潮水推开。他们或垂首,或侧身,一种无声的敬畏取代了排练的嘈杂,空气变得庄重而凝滞——仿佛是卑微的子民,在迎候一位真正驾临凡尘的不朽血脉。
行至中途,他脚步微顿。
“梅丽莎老师,”曦莫转向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他微仰起头,绛紫色的长发滑过光洁的肩膀,那双此刻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梅丽莎的影子,“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梅丽莎注意到他眼中那份远超年龄的认真。
“关于今夜,”曦莫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起一缕垂落的假发,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深藏的焦虑,“‘瑞拉斯公主’可以谢幕,但‘曦莫’必须留在幕后。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请您,也恳请在座每一位,”他的目光恳切地扫过那些仍带着震惊神色的脸庞,“为我保密。” 末了,他微微抿了一下精心勾勒的唇线,眼底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神色,像精美瓷器上易碎的釉光。那份与外貌无关的、属于男孩曦莫的恳求,形成一种奇特的冲击力,让人心头一软。
“……明白。”梅丽莎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眼神瞬间复杂起来——那里面糅合了理解、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和更深的、对舞台造物奇迹般的敬畏。她干脆利落地点头,目光像无形的命令般迅速扫过整个后台空间,所有人都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下意识地、郑重地点了头。一股默契的静默弥漫开来。
曦莫紧绷的双肩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半分:“……谢谢老师。”
那份如释重负短暂地取代了眸中迫人的光华。梅丽莎暗自舒了口气,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滑过心头——保护这个秘密,似乎比塑造那个完美的舞台幻象更加重要。她开始讲解第一个定格姿势的要领,表面上恢复了导演的干练,但心底那份属于艺术家的直觉却在疯狂鼓噪:曦莫展现出的舞台天赋,远超他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