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紧随其后出现在门内。她微微垂着头,脸颊染着蜜桃般的酡红,贝齿轻咬住下唇,眼神水光潋滟又带着几分被撞破的羞涩与慌乱,望见门口的两位老师,那份无所适从简直要满溢出来。分明是舞台上耀眼的焦点,此刻却像个被窥见心事的、笨拙的思春少女。
格莱尔的目光像探针般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又在曦莫颈侧转了一圈,嘴角翘起一个“原来如此”的了然弧度,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那眼神几乎在说:年轻人,玩得挺花啊?
塞西莉亚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光滑的地板上。
梅丽莎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扫过两人的状态,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丝毫不给情愫发酵的时间:“马上就要轮到你们的戏份了,现在,立刻,马上调整好状态。这场压轴戏,出半点岔子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梅丽莎老师!”命令如山压下,塞西莉亚猛地抬起头。那抹少女的羞赧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底凝聚起职业演员的锋芒与专注,澄澈的眼中只剩下属于角色的坚定光芒。
看着她如此迅速地切换状态,梅丽莎紧蹙的眉头稍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方才的担心纯属多余——这姑娘,到底是专业的。
“曦莫,”梅丽莎的目光转向他,带着警告,“照着剧本演。别玩你那些‘即兴发挥’了。”上次在舞台上临时起意加的那个吻,后续的麻烦还不够折腾人吗?
“好的,梅丽莎老师。”曦莫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这次是真老实了。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来自塞西莉亚,一直粘在他背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里翻腾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渴望,滚烫而直接。
“最后一次检查,准备上场。”梅丽莎言简意赅地丢下指令,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主控区,背影干练如刀。
“加油哦~”格莱尔在梅丽莎消失在视野后,才恢复笑容,对着两人挤了挤眼,比了个口型。
曦莫点点头,塞西莉亚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了一下情绪,两人并肩走向那个灯火辉煌、喧嚣与注视汇聚的中心。
“啧,这青春啊……”格莱尔看着舞台上逐渐清晰的身影,不禁轻叹出声,仿佛从他们交织的背影里,望见了自己早已褪色的流年,“如夏日傍晚玫瑰色的霞光,刺眼,又转瞬即逝。”
幕布缓缓拉开,王座厅的场景铺陈开来。
前一场两位竞争者的角逐虽华丽却过于程式化,台下观众的掌声显得稀薄而敷衍,带着礼貌性的倦怠。
然而,当西奥多国王身边,如同冷月镶上璀璨金边般出现的瑞拉斯公主和宛如守护石像般屹立在侧的梅洛夫骑士时,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热烈的掌声如潮水般汹涌爆发,夹杂着几声忘形的口哨。尽管立刻被一旁维持秩序的教员和神父严厉的眼神与低喝声压下,但那份骤然升腾的热力,足以昭示角色在人心中的份量。
西奥多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堆起一个极力想表现出慈爱的笑容:“哦,我亲爱的女儿,真是意外之喜,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亲自见证这最后的角逐。”他的语气里,期待与试探并存。
“少自作多情了,老家伙。”瑞拉斯的声音清冽如冰,眼皮都没抬一下,像绕过一堆碍眼的杂物般侧身走过西奥多,径直落座在王座右侧那个专为她预留的位置上,姿态倨傲得像只梳理翎羽的天鹅。梅洛夫向西奥多和莱奥西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然后如影子般,沉默而坚定地侍立在瑞拉斯身侧。
“瑞拉斯!”莱奥西王后霍然起身,华贵裙裾带起的风都带着尖利的怒意,“这是你对父亲的态度?你的宫廷礼仪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吗?”她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点向瑞拉斯,像一柄愤怒的矛。
瑞拉斯终于侧过脸,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莱奥西那张精心保养却难掩岁月风霜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刺骨的讥诮:“呵,‘母亲’?就凭您这张脸……也配对着镜子喊这个词?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旁边那个老男人花大价钱买来的珍玩呢。”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液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莱奥西最深处的隐痛——她的继母身份和她对年轻貌美的执着。
“你……放肆!”莱奥西被这句“珍玩”刺得浑身发颤,精心描画的五官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年龄是她最深的战栗,却被瑞拉斯轻飘飘地翻出来,在众目睽睽下鞭挞。
“省省心吧,操心我?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让自己肚子里能蹦出个带把的王子……否则,您这摇摇欲坠的王冠,又能戴几天呢?”瑞拉斯的唇边依旧噙着那抹冰冷的笑意,像在看一场由对方主演的滑稽剧,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涂着精致蔻丹的指甲,补刀精准而致命。
“贱——!”莱奥西胸中的火山彻底爆发,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够了!”西奥多的声音像闷雷滚过,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看着继任王后像个乡野泼妇般在帝国的群臣和外国使节前失态,他只觉得王室的尊严被踩在脚下反复摩擦。他的指节紧紧扣着王座扶手,泛出青白:“莱奥西!坐回去!别让我王室的体面,变成三流酒馆里的笑话。”
莱奥西身体猛地一僵,迎上西奥多那双冰冷的、毫无温情的眼睛,滔天的怒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耻辱和不甘的余烬在眼底燃烧。她猛地吸了口气,带着一身凌乱的气息,重重跌坐回椅子里,但那喷火般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死死钉在瑞拉斯身上,恨不得将她烧穿。
将继母羞辱得体无完肤,瑞拉斯心底那口多年郁积的浊气似乎总算吐出了一半。唇畔那抹冰冷的讥诮终于融解,化作一丝真正属于少女的、带着点得意和酣畅的浅笑。那笑容绽开在她极盛的容颜上,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朵乍放的花,瞬间攫住了场中所有近臣侍从的目光,空气都似乎为之凝滞了一瞬。
“哼——!”莱奥西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毒蛇吐信。她身侧的侍从们如梦初醒,触电般惊慌垂下头颅,再不敢多看公主一眼。
这个……贱人!莱奥西死死盯着瑞拉斯那张几乎能蛊惑众生的脸,那因年轻而熠熠生辉的容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心脏最深处那块名为嫉妒的沼泽地。无处宣泄的嫉妒毒液在她心口疯狂沸腾,翻涌着要将她吞噬。
终于将这针锋相对的两人暂时压制,西奥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要驱散满室呛人的硝烟,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某种解脱般的决断:“比武,开始!”
首相躬身领命,踏前一步,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决选——开始——!”
随着这声宣告,大厅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剑拔弩张的张力所充满。
侍从引领之下,两位候选者步履稳健地踏入王座厅的中央。当美托尔那张曾无数次萦绕梦中的、英挺如昔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时,瑞拉斯唇角的笑意瞬间加深,眼底的光芒璀璨得如同聚集了所有舞台的光束,那份骤然流露的、几乎不加掩饰的喜悦,让场上场下无数注视着她的目光为之凝结,也让舞台一侧忠诚守护的梅洛夫骑士,心脏如同被细丝猛然勒紧,泛起一阵苦涩的醋意。
“……这混蛋凭什么啊!”
即使在扮演的角色里,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涩依旧汹涌翻滚,几乎要冲垮她身为演员的堤坝。塞西莉亚(瑞拉斯)捏紧了藏在繁复戏服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再次看到王座上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人儿,美托尔心中亦是浪潮翻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刷着胸腔。但他面上不动分毫,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将翻滚的情绪完美地深锁在盔甲之下,只余下骑士应有的沉稳与专注。
而另一侧的莫洛夫王子,甫一踏入这辉光耀眼的舞台,目光触及瑞拉斯的瞬间,呼吸便是一滞。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而像是跋涉沙漠的旅人终于遇到了神祇恩赐的甘泉。只此一眼,他便笃信,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公主,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挚爱。所有对权势的考量在此刻都烟消云散,胸腔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拥有她的狂热冲动。再看美托尔时,那双曾经带着竞争意味的眼眸里,已燃烧起毫不掩饰的敌意——这不是王子与骑士的较量,这是守护者与掠夺者的生死之战。
莫洛夫向王座方向微微欠身,礼仪无懈可击:“国王陛下,家父托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声音洪亮,自信十足。
“是莫洛夫啊,令尊一切安好?”西奥多回以礼节性的微笑,目光审视着这位邻国王位继承人。
“承陛下关心,家父一切安好。”莫洛夫顺势挺直腰背,目光灼灼地望向瑞拉斯,宣言般地说道:“我此行,其一便是为迎娶瑞拉斯公主殿下而来。其二,亦带来我国国书,愿与贵国重修比邻之好,缔结百年盟约。”掷地有声,野心勃勃。
“令尊有心了,”西奥多的笑容深了几分,他对两国关系自然更在意,“重修旧好,亦是拉斯王国所愿。不过……”他话锋一转,视线扫向美托尔,“迎娶公主的资格,仅属于最终的胜者。”
“身为王子,我莫洛夫,无所畏惧。”莫洛夫挺胸抬头,那份源自血脉和地位的天然自信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光环。
“好好好!倒有你父亲当年英姿!”西奥多满意颔首,随即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美托尔,“至于你……拉斯王国最年轻的骑士?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今日得见,气度非凡。”
“陛下谬赞,骑士之路漫长,我仍需砥砺前行。”美托尔单膝着地,右拳抵胸,动作干脆利落,标准的骑士礼。声音平稳而有力,不卑不亢。
西奥多饶有兴致地问:“听闻你的骑士册封仪式,正是由莫洛夫王子亲自举行。如今王子殿下成为了你的对手,美托尔骑士,你又当作何感想?”这个问题,带着一丝玩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册封之恩,美托尔铭记于心,永世不忘。”美托尔微微颔首,表示对恩主的尊重。随即他抬起头,目光如出鞘的利剑,迎视着对面同样锋芒毕露的莫洛夫,声音清晰无比地回荡在静寂的大厅:“然此刻,作为对手,唯有全力以赴,倾尽所能。这不仅是对王子殿下实力的最大尊重,更是骑士不容玷污的信条。”字句铿锵,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将复杂的恩义与对峙剖析得坦荡磊落。
“说得好!”西奥多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他喜欢这种既明事理又不失锋芒的年轻人,“那么,究竟谁能成为我王室的乘龙快婿,就凭你们手中之剑,去争取吧。”他抬起手臂,示意场地中央。
“两位,请!”首相高声唱喏。
“唰!唰!”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
冰冷的鞘口吐出锋锐的冷光——不,那是精心打磨、涂上了保护漆的木剑。但在舞台炽烈的灯光下,依旧反射出摄人的寒芒。宫廷之中不容兵戈染血,这是西奥多的铁律。
空气骤然凝固,如同拉满弓弦前那死寂的刹那。
空旷的决斗场地,瞬间化作无形的角斗场。
莫洛夫与美托尔,相隔数步,相对而立。目光在半空中无声交击、试探、推拒,如同两股无形却汹涌的暗流在相互角力。脚下沉稳的踱步画着警戒的圆弧,剑尖低垂,却又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千钧之力。整个王座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唯有两人步履在地面擦出的细微声响,拉扯着每一个观众紧绷的神经。肃杀之气如同冰冷的幕布,在璀璨的灯火与人影间无声弥漫。
终于,忍耐到达了极限,莫洛夫骤然发难。如同瞄准猎物的猛兽,身体化作一道扑击的阴影,手中木剑发出撕裂空气的尖锐嘶鸣,裹挟着沛然之势,直劈美托尔的肩头,动作快如闪电。
“锵——!”
刺耳的、宛如金属碰撞般的交击声骤然炸响。美托尔手腕一翻,木剑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肩前,两柄坚硬的木头凶狠地咬合在一起,强韧的韧性让剑身都不由自主地向上弯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巨大的撞击力让两人手腕同时一震,身形都为之一顿。眼神在剑刃相交处再次悍然对上,火星四溅。第一回合,竟是旗鼓相当。力量的涟漪从交锋点荡漾开去,激荡着无形的空气。
高台之上。
“瑞拉斯,”西奥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场上僵持的两人之间游移,似乎想从女儿口中探听些许风声,“依你看,这二位,谁能更胜一筹?”
瑞拉斯身体微微倾向父亲这边,面上维持着王室的优雅距离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人的疏离与评价:“美托尔吧?毕竟顶着‘拉斯王国最年轻骑士’的光环,想来……总该有些拿得出手的本事吧?”她的指尖看似随意地敲击着扶手,每一个轻微的叩击都精确地落在场上美托尔移动或格挡的节奏点上。心弦早已系在场中那个挺拔如青松的身影上,却丝毫不敢在父王锐利的审视下流露半分。
“哦?你竟看好他?”西奥多的讶异毫不掩饰。这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女儿突然对这个出身平平的骑士表现出关注……有趣。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场下美托尔那迅捷而严谨的身手,微微颔首,“唔,倒确实是个人才。”
“那可不见得吧?”莱奥西冷冰冰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被瑞拉斯当众羞辱后刻意找回场子的刻薄。她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啜饮一口,方才慢悠悠地说:“莫洛夫王子的老师,可是大剑士阿蒙森,响当当的名师。十年如一日严苛打磨出的继承人,怎么可能轻易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骑士?”她故意将“响当当”和“十年如一日”咬得很重,眼神瞟向瑞拉斯,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嗯……所言倒也有理。”西奥多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名师的威名和长久的苦练,确实是巨大的资本。
就在他们言语交锋之际,场下原本势均力敌的天平,开始悄然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