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初始，两人身影翻飞，木剑交织的噼啪声密如骤雨，的确堪称势均力敌。然而，微妙的变化悄然降临。美托尔的剑，仿佛在黏稠的空气里摸到了对手气息的脉络，在无声无息地勾勒着莫洛夫剑路中那近乎本能的规律——那是顶级剑士刻入骨髓的呼吸节奏，亦是束缚自身的无形囚笼。
机会，总在电光石火间乍现。
美托尔眸子深处寒光一闪，如同夜枭锁定了雪地里的灰兔。手腕极细微的一拧一送，并非大开大阖的蛮力，而是精准得近乎残忍的撬动。“锵！”一声脆响刺破沉寂，莫洛夫只觉得虎口剧震，一股刁钻到极致的力道沿着木剑贯透手臂，震得他骨骼酸麻。那柄佩剑，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汗渍与狼狈，化作一道飞旋的残影，脱手而出，远远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空洞又刺耳的滚响。
莫洛夫下意识想扑过去拾起尊严的证明，冰冷的剑尖已然点在他的喉结之上。那触感，带着决斗场上硝烟余烬般的微温，更带着不容置疑的金属死意。
“胜者——美托尔！”首相的宣判像铡刀落下，干脆利落。
瑞拉斯的心猛地被攥紧，喜悦的浪潮瞬间冲上顶心，又在触及她素来沉静的眉梢前硬生生被按回胸腔深处。场合不对。她用力抿了抿唇，让那双过分明亮的眸子沉淀回深邃的湖水。只有身旁一直留意着她的梅洛夫，捕捉到了那被强行按捺的波光。梅洛夫的贝齿无声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细腻的软肉，一丝说不清是灼热还是酸涩的滋味在心底弥漫开来，像一滴墨落入了清澈的水潭。
“承让了，王子殿下。”美托尔收剑的动作如同猎豹归鞘，流畅而利落。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骑士礼。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莫洛夫双膝重重砸在地面，失魂落魄。那张英俊的脸因极致的屈辱与不甘而扭曲变形，额角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鼓胀。“我是帝国大剑士的亲传弟子！怎么会……怎么会输给你这样——低贱的平民！”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砺的砂石里挤出，喷吐着毒焰般的憎恨，“重赛！我要求重赛！我不接受！”
这歇斯底里的咆哮，让王座上的西奥多瞬间拧紧了眉头。王室成员的气度胸怀何在？与这狭隘卑劣的嘶吼相比，方才美托尔干净利落的胜利，反倒更显出山岳般的沉稳。若此子真娶了瑞拉斯……西奥多指尖在王座冰冷的扶手上敲击了一下。
“重赛！我要求重赛！”莫洛夫近乎癫狂地转向首相，嘶声力竭。首相的目光无声地投向西奥多，后者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首相肃然：“裁决无误！王子殿下，你的重赛请求，驳回！”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冰冷如铁。
“凭什么？我不服！”莫洛夫红着眼，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死死盯着美托尔，“他！一个低贱如泥的平民！有什么资格迎娶脱塔的宝石？他不配！”
“够了！”
西奥多猛地拍案而起！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惊雷在王座上炸开。一股冷肃磅礴的威压瞬间席卷全场，侍从大臣们慌忙齐刷刷跪倒一片，噤若寒蝉。老国王的眼神寒如极地冰风，直刺台下的莫洛夫：“莫洛夫！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这里是脱塔王宫，不是任由你这拉斯的小王子撒泼打滚的蛮荒之地，谁有资格做我西奥多的驸马？轮不到你置喙半分。”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寒冰的箭矢，钉入莫洛夫狂热的脑髓。
泼天的冰水从头浇下。
拉斯王国的王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是的，这里是脱塔，绝非拉斯。为了迎娶公主，更为了那至关重要的和约。拉斯王国此刻正深陷战争泥沼，脱塔的结盟或中立，直接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若因他一时意气，毁掉父王苦心孤诣的外交，归国之日，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抽筋扒皮。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僵了他沸腾的血液。
“我……失态了，恳请陛下……宽恕。”他单膝重重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板，竭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
就在这时，美托尔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陛下，既然王子殿下心有不甘，那骑士美托尔——请求重赛！唯有在明证之前，才能熄灭所有质疑的火焰。”他身姿笔挺，目光澄澈坦然。
西奥多锐利的眼神扫过美托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明知对方恨意滔天，却依旧愿以身迎刃……这样的胸怀与自信，才配得上他的女儿。“好！”老国王的声音洪亮，“莫洛夫，美托尔骑士允你所请。那就再战一场，用剑来说话！”
“多谢陛下！多谢！”莫洛夫眼底死灰复燃，一把抓起被侍卫递还的木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绝不容失。
两道身影再次在中央空地激烈碰撞。木剑撕裂空气的呜咽声重新响起。
高台之上，西奥多望着女儿。瑞拉斯那双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的眼睛，此刻却牢牢黏在美托尔那移动的身影上，仿佛那身影正牵引着她全部的呼吸和心跳。“瑞拉斯，你觉得这位美托尔骑士……如何？”西奥多状似随意地问。
“还……行吧。”瑞拉斯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又迅速转回视线，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但那被追逐的目光，却出卖了所有言不由衷的秘密。
“只是……‘还行’吗？”西奥多心底的大石骤然落地。女儿那点微妙的松动，对他而言已是天大的许可！
“陛下，美托尔再英勇，毕竟曾为平民之身。”莱奥西王后忍不住蹙眉，她忧心的是宫廷贵族的流言与王室的体面，“公主下嫁……恐招人非议诟病啊。”
“平民又如何？莱奥西。”西奥多断然道，目光如炬，扫视大殿，“我脱塔的开国之主，昔日不过马厩中一执鞭少年。身份从不决定灵魂的高低，唯才能，唯品格，才是我西奥多选定驸马的圭臬。此事无需再议。”他斩钉截铁，如锤定音。
莱奥西王后只得悻悻住口，美目含忧，郁郁地看向场中。
这一次，美托尔不再留有余地。厌倦了无谓的纠缠，他手中的木剑陡然化作一道疾闪的灰影。没有任何繁复花巧，只有精准到毫巅的破绽洞察与电光石火的绝对速度。
“啪！”
比第一次更快，更脆。
莫洛夫连招架的动作都来不及成型，只觉腕骨一麻，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自己那柄再次无力飞出的木剑，打着旋儿，绝望地坠落尘埃。
“美托尔——胜！”首相的宣判带着毋庸置疑的肃杀回响。
“好！”西奥多终于放声大笑，如同龙吟。豪迈的笑声在王座大厅内回荡。这场无可争议、干净彻底的胜利，连同美托尔那不卑不亢、舍我其谁的气魄，彻底征服了他。实力，品格，勇气……如此良配，夫复何求？
“王子殿下，”美托尔俯视着再次失魂跌坐的莫洛夫，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这一次，您可服气？”
“不服！我不服——！”莫洛夫猛地抬头，眼白爬满蛛网般的血丝，那是一种精神支柱崩塌后的疯狂与自我怀疑。“我的老师……是帝国最璀璨的大剑士，他的弟子……怎么会……怎么会败给你这种……”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词，仿佛那是对他毕生信念的终极亵渎。荒诞？讽刺？自己亲手册封的骑士，竟成了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匕首，荒谬感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殿下的剑术，华丽如殿堂壁画。”美托尔并未讥讽，只是点出冰冷的事实，如同医者解剖病症，“但那华丽之下，轨迹太过清晰易辨，如同写在纸上的乐谱。对于看破规律的对手而言，只需循着那乐律最微弱的变调处，刺入。破局，便仅在一击之间。”这是理性的剖析，却也是残酷的判决。
“胡说八道！”莫洛夫根本听不进去。平民？贱种！生来就该匍匐在他脚下！如今竟敢……竟敢……滔天的屈辱与愤怒烧灼着他的理智。“好！很好！美托尔！美托尔！”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淬着毒，“我记住了！”
他挣扎着爬起，眼中燃着要将一切焚尽的野火，踉跄着就要向殿外冲去，狼狈的背影里只剩下无边的恨意。
尘埃似乎已然落定。
首相整肃仪容，准备宣读那最后的、神圣的裁决。然而——
“等一下！”
一声突兀而尖锐的高喊，如同利刃，狠狠劈开了沉凝的空气。
所有人愕然回首。
殿门处，去而复返的莫洛夫，脸上再无方才的失控与狼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痛恨、得意和……即将复仇成功的扭曲快感。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风尘仆仆、眼神阴鸷的费雷脱。他已从拉斯昼夜兼程归来，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大殿中央的美托尔，那眼神，如同冰河下潜游的毒蛇。
“莫洛夫！”西奥多胸中怒火翻涌，额头青筋跳动，那沉雄的王者威压几欲爆裂而出，“你还要把这王宫的尊严践踏几次？”
莫洛夫对上西奥多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费雷脱在侧的支撑给了他莫名的胆量。“陛下息怒！”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决绝，“事关重大，关乎瑞拉斯公主终身大事的真相。若不即时奏明，唯恐……追悔莫及。”他有意将“真相”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更是死死钉在美托尔骤然紧绷的身影上。
西奥多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莫洛夫那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最终定格在面色已然微变的美托尔身上。一丝不祥的阴霾悄然爬上心头。“准！”一个字，如同冰珠坠地。
莫洛夫猛地转身，矛头直指首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首相大人，本次驸马选拔的入门铁律，可是要求参选者必须具备合法、有效的骑士身份？”他明知故问。
“自然如此，莫洛夫殿下。”首相声音低沉，隐隐感到暴风雨将至。
“好！”莫洛夫骤然拔高音调，手臂如同指向罪人的审判长，猛地戳向大殿中央那个瞬间脸色煞白的身影，“那么，他！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一个不配染指任何骑士称号的骗子。他——没有资格站在这神圣大殿之上！”
惊雷乍起。
满殿哗然，窃窃私语瞬间化作喧腾的声浪。
“荒谬！”西奥多怒喝，但心中疑虑已生，目光死死锁住美托尔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他明明是你，拉斯王子，亲手册封的骑士，何来欺骗？”
“不错！是我。”莫洛夫重重点头，嘴角却咧开一个残忍而畅快的狞笑，“但我当时被他精心策划的假象蒙蔽了双眼。被他虚假的‘功绩’，骗取了最不该交付的信任！”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瑞拉斯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莫洛夫！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什么功绩？什么欺骗？”
“呵呵呵……”莫洛夫低沉地笑起来，那笑声如同乌鸦鼓噪。他缓缓转头，目光带着一种即将撕裂一切伪装的快感，投向瑞拉斯，“我的问题很简单，美丽的公主殿下……五年前，拉斯边境那次……令人遗憾的访问。密林中，那伙突然杀出的亡命麻匪……您遭遇的绑架……”他故意拖长了声调，让那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个音节都重重敲在众人心鼓，“您……总该记得吧？”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目光，无数道探照灯般的视线，瞬间聚焦在瑞拉斯震惊而苍白的脸上。
“我当然记得。”瑞拉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尘封的恐惧与绝望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看向美托尔——那个曾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的英雄。她的手指在袖中冰凉地绞在一起。“救我脱困的……是美托尔，是他单枪匹马将我救出，这……有什么问题？”她的声音里既有肯定，也透出强烈的不安。
“天啊……”
“竟是他……”
“五年前的救星……”
群臣的惊呼如同涟漪般在大殿扩散开来。西奥多的眼神陡然变得极为复杂，深深看了一眼同样错愕的女儿，原来这早已埋下情愫的种子。
“记得就好！”莫洛夫猛地截断议论，脸上浮现出一种大幕将启的残酷兴奋。他抬臂，再次精准地指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的美托尔。“他确实‘救’了您！但是，公主殿下啊。”他声音陡然拔高到一种刺耳的尖锐，“把您推入那场可怕炼狱、让您遭遇麻匪绑架的……始作俑者，正是他本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阴谋！是他玩弄了所有人！”
“一派胡言！”美托尔失声厉喝，脸上血色尽褪，像一张被揉皱的惨白宣纸。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喉咙发紧，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扼住。“陛下！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是失败者最卑劣的构陷！请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美托尔骑士，”莫洛夫看着他失态的模样，脸上笑意越发狰狞扭曲，“何必如此惊慌？真相——从来经得起任何质询。”他环视大殿，声音掷地有声：“我有证人！就在殿外，一个足以撕开这弥天谎言的人证，请陛下——恩准传召。”
“带证人！”西奥多眼神冰寒，再不容情。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倒计时的鼓点。
沉重的殿门开启，强光涌入，勾勒出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当那老人被侍卫引着，拖着蹒跚的步伐，踏入这辉煌却肃杀的王座大厅时，仿佛将一缕阴冷腐坏的泥土气息也带了进来。
美托尔的目光接触到那张脸的刹那——
轰！
世界在瞬间失重、旋转、崩塌。
仿佛有一把淬毒的冰锥，从脚底心沿着脊椎直刺天灵盖。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和神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敲击着濒临崩溃的边缘。
不可能！绝不可能！那是……罗尔莫！那个他亲手用粗糙的铁铲埋葬在荒郊野岭、那个和泥土一起腐烂在地下的……老人，他亲眼看着他咽气，亲自确认了那张枯槁脸上最后一丝生命痕迹的消散，他……怎么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冷汗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和前额，冰凉粘腻。
老人缓缓抬起头，抖落沾满污垢和岁月风尘的蓬乱白发，露出了下面那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他浑浊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口盛满怨毒的枯井，死死锁定了眼前这个衣冠楚楚、身处王座中心的年轻人。
一丝极度怨毒、极度畅快的冷笑在他干裂的嘴角无声地蔓延开来，像一个终于爬出地狱的恶鬼，面对着曾经抛弃他的仇人。
“小崽子……”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老人枯瘪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浸着刻骨的诅咒，“没想到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没烂透在那被你掘开的泥坑里。地狱不收我……就是让我留着这口气……爬回来看看你。看看你这踩着自己亲爷爷尸骨往上爬的畜生！现在……活得可好啊？”那嘲讽的笑纹更深了，几乎要撕裂那张衰老的脸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