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奥多声音低沉下来，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的铅块砸落，他的指关节因用力按着桌面而微微泛白，“一字不漏，全都吐出来。”
罗尔莫胸腔剧烈起伏，将几乎要烧穿理智的狂怒强行按进血液深处，深深低下头颅，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陛下……五年前，我与这畜生共事，专行贩卖人口的勾当，积累不义之财。”
“贩卖人口！”西奥多骤然起身，王座的扶手在他掌下呻吟一声，空气凝滞如铁，“这么说，五年前你们敢把主意打到瑞拉斯头上？” 瑞拉斯不仅是王国明珠，更是他心底最不容触碰的禁脔，此举无异于在他王座旁点燃炸药桶。
首相的脸色也瞬间铁青，指尖因用力绷得惨白：“狂妄！意图染指瑞拉斯公主，你们是嫌地狱的门太远？”
“小人……小人不敢奢望买卖公主，”罗尔莫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额头滚落的冷汗汇聚成溪，浸透发梢，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砸开细小的水花，“我们原计划……只是绑架，勒索赎金……”
“勒索？”西奥多厉喝如炸雷，“你当我脱塔的铁骑是摆设？”
殿堂内死寂无声，只剩下罗尔莫粗重压抑的喘息。西奥多的目光像淬了毒针：“说！”
罗尔莫的头压得更低，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濒死的惊惧：“人手不足，我们弃了强抢，扮作逃荒难民，守在她回城必经之路……”他喉头滚动，强迫自己继续，“公主仁慈……赐予衣食……我们趁机哀求……随行乞口饭吃……她……应允了。后来……麻匪突袭车队，我们按计划要劫走公主……可这畜生，他竟迷恋上了公主！背后捅我一刀，反成了公主的救命恩人，美托尔！”他猛地昂起头，眼中血丝密布，那积压五年的恨意终于如火山喷发，不顾一切要扑上去，“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左右侍卫的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了他濒临失控的躯体。
“美托尔！你这背誓弃义之徒！诸神在上！地狱的烈火终将吞噬你！”罗尔莫被压制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每一条暴起的青筋都在诉说着刻骨铭心的怨毒。
“堵上他的嘴！”西奥多的耐心早已被这聒噪消磨殆尽，不耐地挥手下令。毛巾粗暴地塞入口腔，呜咽扭曲了罗尔莫诅咒的音节，只剩下那双燃烧着疯狂怒火的眼睛，死死钉在美托尔身上。
殿堂终于重获一丝窒息的寂静。西奥多的目光缓缓转向美托尔，那位曾被他嘉许的最耀眼的骑士。此刻，那年轻面孔上血色尽褪，精心维持的从容崩塌殆尽，慌乱爬满眼底。西奥多的眼中，最后一丝欣赏瞬间凝成万年寒冰，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蕴含雷霆之怒的冰冷。他缓缓开口：“美托尔骑士，对于这番指证，你有何辩白？”
美托尔仓促单膝跪下，那身代表着无上荣耀的骑士盔甲仿佛骤然变得冰冷沉重：“陛下！这是污蔑！恶毒的构陷！我对此人闻所未闻，恳求陛下切莫受此奸人蛊惑！”他的声音嘶哑，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陛下自有圣裁。”莫洛夫王子站在一旁，嘴角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畅快的冷嘲，“倒是公主殿下……她可是五年前的亲历者。她的判断，或许更有分量。您说呢，美托尔骑士？”他目光如钩，直刺美托尔要害。
公主殿下？
美托尔猛地抬头望去。在二楼的观礼台上，瑞拉斯的身影凝固在阴影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原本盛满柔情的脸颊上投下冰冷的斑驳。那双他曾沉溺其中的眼眸，此刻再无春水涟漪，只剩下凛冽的冰原和……焚心蚀骨的憎恨。
“公主殿下！”美托尔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挣扎着要冲破侍卫的阻拦，“您了解我的，他是个疯子！满口谎言！”
“瑞拉斯，你怎么看？”西奥多的声音打断了嘶喊，目光投向高处的女儿。
沉默。死寂。唯有瑞拉斯镶嵌着水晶的高跟鞋踏过冰冷阶梯的声音，清脆而空洞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蹬…蹬…蹬…”像命运的钟摆。全场噤若寒蝉，无数目光焦灼地追随着她每一步移动的轨迹，仿佛那是审判的天秤在倾斜。
她终于走下楼梯，站在美托尔面前。她微微仰着脸，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急切、恐慌和那一丝卑微的祈求。他没有闪避，迎着她冰锥般的目光，声音带着溺水者的绝望：“瑞拉斯……求你信我！公主殿下！”
回应他的，是瑞拉斯抬起的手臂——那曾温柔揽过他、抚过他伤口的手，此刻裹挟着五年积攒的幻灭风暴，猛地挥出。
“啪——！”
清脆的掌掴声响彻殿堂，余音在穹顶下盘旋，久久不散。美托尔的脸颊瞬间浮现清晰的指印，刺麻感直抵颅骨。
“你……”美托尔捂着脸，眼中充满无法置信的碎裂感，“瑞拉斯……”
“住口！”瑞拉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利刃，划破空气，“不准再叫我名字！骗子！”泪水在她眼眶中倔强地打着转，却被更汹涌的怒火强行压制下去，最终化作两颗冰冷的珠玑，沿着颤抖的脸颊滑落，无声地砸在地上。
“我没有……”美托尔挣扎着想解释，语无伦次。
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扇落，瑞拉斯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世界点燃：“你还在戏弄我？以为我看不出真假？”她发出一声凄厉的自嘲，“是我，竟被你这披着人皮的恶狼欺骗了五年！整整五年！”那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而下，每一滴都像是燃尽了骨髓的心灰余烬。
殿堂众人屏息，一股沉甸甸的悲悯弥漫开来。王国最耀眼的珍珠，先是痛失母爱，如今又被信仰推入深渊，人生两大最深的哀恸同时加诸一人之身。舞台的灯光落在她孤绝的身影上，徒增凄凉。
“不！那不是骗局！”美托尔跪地向前膝行一步，却被侍卫的矛杆抵住咽喉。他不管不顾，声音因嘶哑而破裂，充满不甘，“我是真的……爱你，瑞拉斯！为了配得上你，这五年，我拼了命向上爬。流过多少血汗，才有今天最年轻的骑士，世人称颂的英雄！”他近乎咆哮，试图抓住最后一缕光。
“那又如何？”瑞拉斯的声音陡然平静下来，那是一种抽空灵魂后的死寂空茫，唇边挂着冰花般的惨笑，“再璀璨的宫殿，也改变不了它建于谎言之沙上的事实。你亲手抽掉了它存在的根基。”
“我的成就就是证明！”美托尔挣扎着嘶吼，“我成为了真正的英雄！我留下辉煌的战功，我的名字被人传唱！”
瑞拉斯猛地转身，裙裾划出一个凌厉而痛楚的弧度：“你的成就？是用多少无辜者血泪、白骨垫起的？你的罪孽，纵使诸神降下圣水，也无法涤净半分！”她不再回头，决绝地踩着冰冷的地面离去，每一步都踏碎了他世界最后的声音。
“瑞拉斯！瑞拉斯！”美托尔的喊声在空寂的殿堂里徒劳回响，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渐渐被厚重的阴影吞没。
“小子……看见了吧？我说过……你会下地狱的……哈哈哈哈哈……”罗尔莫吐掉口中带血的布团，大口喘息，扭曲的脸上交织着复仇的快意和积怨宣泄的疯狂。
“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美托尔血红的眼球死死锁定罗尔莫，所有的绝望瞬间转化为焚尽一切的暴怒，野兽般挣扎欲起，却被铁桶般的侍卫狠狠掼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冰冷石板，动弹不得。
“陛下？”首相躬身向前，声音里透着多年未见的棘手与谨慎。公主离去，英雄落罪，胜者为囚。僵局。他只能望向那至高王座。
西奥多疲惫地揉着眉心，眼底风暴渐息，只剩下冰冷的决绝：“罗尔莫，美托尔，图谋绑架瑞拉斯公主，罪无可赦。押入黑塔死牢，择日处决。招婿盛典……”他顿了一下，声音冷硬如铁，“就此废止，退朝！”
沉重的御令落下，喧嚣的帷幕就此合拢。莫洛夫的目光闪烁，未能得偿所愿，但看着美托尔如丧家之犬般被拖走，嘴角终究浮起一丝冰冷的、属于猎手的满足。
数日后。
紧闭的大门后，再无笙歌笑语。瑞拉斯的寝殿如同一座华丽的冰窖，只有侍女会在寂静中悄然放下餐盘，不敢惊扰。
桌案上，西奥多烦躁地将一卷文书狠狠掷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又是劝婚！日日如此！这帮老东西，难道真以为瑞拉斯嫁到拉斯是享福？”
莱奥西王后轻盈走来，纤指抬起那卷文书，步履款款，笑容温婉如初春解冻的溪水：“陛下为何烦恼至此？”
“还能为何！”西奥多愤然，“莫洛夫绝非良配，那是什么火坑！”
“陛下此言，妾身不敢苟同。”莱奥西笑意更深，眼波流转间带着精明的算计，“莫洛夫殿下乃拉斯储君，瑞拉斯嫁去便是未来的王后，位同君主，尊荣至极。此等归宿，怎是火坑？”
“良配？”西奥多重重叹息，“且不论其品性，眼下拉斯战火连天，结此姻亲，脱塔岂能独善其身？”
“那又如何？”莱奥西轻哼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拉斯与脱塔强强联手，放眼大陆，谁人可挡其锋？谁又敢起觊觎之心？”
“此事……容我再思量。”西奥多皱眉，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
“陛下，”莱奥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瑞拉斯已近韶华，该议婚了。莫洛夫王子尚未娶妻，时机正好，应趁早定夺……”她靠近一步，幽香浮动。
“我说了，容我再想想！”西奥多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喙，“此事重大，不可轻率。”
“……”莱奥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旋即恭敬垂首，“遵旨。”
寝殿门外厚重的天鹅绒帷幔阴影中，侍立良久的梅洛夫身影悄然融入更深的地方。
烛火摇曳，窗格的光影在地毯上拉长。瑞拉斯坐在壁炉前，信纸在她指间一张张滑落，沉入跳跃的火焰之中，蜷曲、焦黑、化为轻烟。火舌舔舐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那平静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寒意。
“她竟如此迫不及待，要将我送予莫洛夫？”瑞拉斯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千真万确。”梅洛夫低声应道，小心观察着她被火光映照的脸。
“呵，”瑞拉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莫洛夫当真锲而不舍，买通了多少喉舌？至于那莱奥西……自己生不出王子，就一门心思要把我这碍眼的‘遗珠’扫进别人家的巢穴里。”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却驱不散那深沉的寒意。
“公主，”梅洛夫谨慎询问，“我们下一步？”
瑞拉斯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最后一张信纸化为灰烬，余烬微红，如同尚未熄灭的星火。她微微扬起下颌，火光明灭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和眼中沉凝的火焰。那不再是公主的矜持，而是觉醒后的锋芒。
“按计划行事，”瑞拉斯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着铁器的冰冷和重量，“等人手齐备，我们动手。”壁炉的火焰在她瞳孔深处燃烧，一股强大、沉静、足以燃尽一切的决绝升腾而起。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窗外是沉沉的王宫夜色。她伸出手，仿佛要将那片无形的权柄握在掌心，一字一句，清晰地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
“我的命运，只属于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