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空气里还浮动着散场后的喧嚣余烬，未散尽的脂粉气息混着汗水。梅丽莎环视着疲惫却兴奋的学生们，声音沉稳有力：“今天的表演非常成功，感谢各位的全力以赴。但我要特别感谢一名学生，”她的目光落在曦莫身上，“没有他，今晚的演出将成为一场灾难。请将掌声献给曦莫。”
话音落下，热烈的掌声如潮水般涌向曦莫，真挚而响亮。他穿着熟悉的黑色燕尾服校服，脸上的浓妆早已洗尽，恢复了少年原本的俊朗轮廓。曦莫牵起嘴角，露出一丝有些局促的笑，目光低垂着，避开那些灼热的视线。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校服前襟，布料挺括的触感带来安心，远比那华丽却沉重的裙裾让他自在。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终于脱下来了。
礼堂的喧嚣隔着厚重的幕布传来。今晚的“瑞拉斯公主”无异于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明天，整个菲特尔估计都会被这话题点燃。曦莫的名字注定会被反复咀嚼，而其中大半的功劳都会归到此刻站在掌声中心、有些无措的少年身上。校报记者的身影早已在后台入口徘徊，眼神锐利如鹰。尽管在曦莫的请求和梅丽莎严厉的命令下，他的身份暂时得以隐藏，但那舞台上的惊鸿一瞥太过炫目，被挖掘出来，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梅丽莎拍了拍手，清脆的声音压过了掌声：“很晚了，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墨菲，露尔，莫里斯……”她熟练地点了几个名字，“留下清理后台。”人群陆续散去，许多人离开时仍忍不住回头看向曦莫，目光在昏暗的灯光里黏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叹、惋惜、还有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迷恋。那些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身上，让曦莫后颈的寒毛微微竖起。他干脆背过身去，假装对墙壁某处模糊的污渍产生了浓厚兴趣。
灯光下的人影渐渐稀疏，偌大的后台显得空旷。道具箱堆叠在角落，灯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时，罗德的身影从幕布后鬼祟地钻了进来。他仗着梅丽莎认得他是曦莫和比尔的“固定搭档”，才被特允放行。
“曦莫？！”罗德几步窜到曦莫面前，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求证欲望，上下打量着他，“刚才……台上那个……那个公主……真的是你？”他声音干涩，眼巴巴地望着少年俊秀的脸庞，似乎还在期盼一个否定的答案。
曦莫无奈地吐了口气，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梦：“是我。”
罗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最后的一丝侥幸被粉碎，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捂着脸瘫坐在一个空的道具箱上，发出痛苦的呻吟：“神明在上……为什么……”世界在眼前旋转，信仰崩塌得如此彻底。
“他怎么了？”曦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蹙眉问道。
比尔拖着一把扫帚从旁边走过，鄙夷地撇了撇嘴：“幻想破灭，认清了公主殿下是个带把儿的真相，现在正怀疑人生呢。”他轻嗤一声，拖着扫帚走开了。
短暂的沉默。罗德突然从道具箱上弹起来，眼神异常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紧紧攥住曦莫的胳膊：“曦莫！兄弟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个请求！务必答应！”
“什么？”曦莫看着罗德眼中狂热的火焰，心头警铃大作，不祥的预感如冷水浇头。
“求你！再穿上那身！再扮一次公主！你不知道你……”罗德的话语被一只迅猛如电的拳头扼断在喉头。“滚！”曦莫的低喝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罗德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脸上留下一个鲜明的红印。
曦莫收回拳头，烦躁地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室友，嫌恶地退开两步。这家伙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来以后必须保持距离。
“看来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一个柔软清晰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曦莫猛地回头。塞西莉亚站在光影交界处，已经换下了舞台上的华服。深秋的寒意让她裹在一件质感柔软的黑色羊毛绒外套里，内里的白色高领毛衣从领口和下摆处露出一抹温暖的纯色，纤长的双腿裹在笔挺的黑色长裤中，淹没脚踝。如瀑的黑色长发散落肩头，在后台昏黄的顶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沉静地倒映着曦莫的身影，目光专注得如同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好，塞西莉亚同学。”曦莫感觉喉咙有些发紧，移开了对视的视线。舞台上的亲密犹在眼前，让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样子，塞西莉亚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向前一步贴近：“这可不像你，曦莫同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的韵律，“那个在台上光芒万丈，甚至敢吻下去的‘瑞拉斯公主’，去了哪里？”她的目光狡黠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曦莫感觉脸颊的温度在攀升，恨不能立刻原地消失。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能不谈这个吗？”
塞西莉亚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将脚尖钉进地板的样子，笑意更深了，像发现了某种极其有趣的秘密。她忽然又向前凑近半分，微微倾身，清甜的气息带着温热拂过曦莫的耳畔和颈侧，声音压低，带着诱哄般的柔腻：“那……你想谈些什么呢？”
“呜……”曦莫大脑瞬间过载，平日敏捷的思绪此刻像生锈的罗盘般卡死，只觉得对方吐息的热度烫得惊人。他下意识想后退拉开距离：“你……别靠这么近。”
想逃？塞西莉亚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她双手迅速环上曦莫的腰身，轻松便将他固定在原地。她将脸颊贴在他颈侧，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鼻翼微动，仿佛在确认某种气息的归属权。然后仰起脸，对着他因惊愕而放大的瞳孔，故意带着点委屈的嗔怪：“为什么要逃呢？我有那么可怕吗，曦莫同学？”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曦莫被迫直视那双近在咫尺的绿色眼眸，里面的情绪太过汹涌，夹杂着纯粹的依恋和不加掩饰的占有欲。他被那目光烫到，慌乱地别过脸去，声音微涩：“不是……只是这样……不合适。”
“不合适？”塞西莉亚好看的眉毛轻轻上挑，唇角弯起一个俏丽的弧度，“可‘瑞拉斯公主’在舞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了我呢。”她轻轻晃了晃环抱住的人。
“那是表演！剧情需要！”曦莫挣扎着解释。
“那……后台呢？”塞西莉亚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慵懒的甜腻，“我记得，曦莫同学可是又吻了我一下，对不对？”她逼视着他，不容他闪躲。
“呜……”曦莫喉结滚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懊恼的苦涩。他完全没料到舞台上那顺应心意的举动，会引发出此刻如此滚烫的后果。少女眼中炽热的光芒像实质般炙烤着他，他只能再次垂下眼帘。
“塞西莉亚，别这样，”他试图讲道理，声音带着点求饶的意味，“男女……总该有些界限的。”
“界限？”塞西莉亚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带着不容置疑的俏皮，“我可不记得界限说了算。反正……是你先招惹我的。”她说着，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曦莫，脸颊在他的颈侧和脸颊上亲密地蹭了蹭，发出满足的细微喟叹。
“呜……”曦莫抬起手，想推开她。可对方并没有恶意，只有过于充沛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亲昵。看着她脸上那近乎小兽般依赖和满足的神情，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他僵硬着身体，忍受着这种甜蜜的酷刑，内心期望着这小小的“赎罪”能平息她的情绪。
就在这时，梅丽莎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从另一侧传来：“曦莫！过来一下！”
曦莫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高声回应：“马上来，梅丽莎老师！”他转过头，对着塞西莉亚挤出一个讨好又带着恳求的笑：“塞西莉亚，老师找我有事……能……放开我了吗？”
“哼！”塞西莉亚不满地撅起嘴，手臂的力道一松，眼神里瞬间注满了幽怨，像被夺走了心爱玩物的孩子。
“那我先走了！”曦莫感觉如蒙大赦，转身就要逃离这片令他心跳失控的区域。
“等一下！”塞西莉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曦莫脚步一僵，强撑着转回头，脸上是几乎快要挂不住的假笑：“……还有事吗？”
塞西莉亚没有言语，她蓦地上前一步，双手不容抗拒地捧起曦莫的脸颊。她的动作迅捷果断，指尖冰凉。在他完全反应不及的瞬间，她的唇瓣如同轻盈的羽毛，带着微凉的柔软触感，精准地落在他的右侧脸颊上。短暂而清晰的一啄，留下一个淡淡的、嫣红的印记。
曦莫彻底愣在原地，瞳孔中映满惊愕。塞西莉亚则踮起脚尖，凑近他僵硬而发烫的耳垂，呼吸温热地拂过敏感肌肤，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笑意轻声宣布：“明天晚上，网球场见。”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宛如一道捉摸不定的黑色剪影，瞬间便融入了后台更深的阴影之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和依然石化在原地的曦莫。
月光如同冰冷的泉水，从宽敞的礼堂门口倾泻而入。塞西莉亚的身影在跨出大门门槛的一刻，被清辉完全浸染。一股凛冽的秋风灌入，卷起她耳畔几缕发丝，轻轻扫过她此刻滚烫、绯红的双颊。门廊空旷无声，她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胸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而陌生的搏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脱出来。方才那一瞬的大胆，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然而，一丝无悔的暖流在心底漾开。今夜发生的每一帧画面——舞台上那猝不及防的亲吻，后台他紧张却隐忍的面庞，以及自己最后那鬼使神差又义无反顾的印记——都已被她以心为刃，深深地、永恒地镌刻在灵魂深处。
“噗——哈……哈哈哈哈哈……” 格莱尔戏剧性地捂住嘴，但指缝间还是爆发出难以遏制的狂笑，尤其当她目光触碰到曦莫脸上那抹鲜明的印痕时，整个人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梅丽莎则环抱着双臂，斜倚在摆放杂物的桌子边缘，嘴角牵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味，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走进来的曦莫。
“你们怎么了？”曦莫被她们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在这略显凌乱的后台休息室里。
梅丽莎发出一声轻笑，意有所指地说：“嗯……看来和塞西莉亚同学，进展得非常顺利嘛？”
“？”曦莫心头一跳，猛地扭头看向墙边那面半人高的化妆镜。镜面倒映出他那张明显写着困惑的脸，以及右颊上那不容忽视的、清晰的玫瑰色唇印，塞西莉亚！
“如果两位老师没别的事，”曦莫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热意，语气生硬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回去了。”他开始转身。
“咳！咳咳！”见曦莫似有离开的意思，梅丽莎连忙清了清嗓子，试图收敛笑意。但格莱尔显然完全刹不住车，洪亮的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梅丽莎眉头一蹙，利落地一转身，手起拳落，一拳砸在格莱尔的后颈上方。格莱尔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断线的木偶，身体软绵绵地倒向旁边的沙发，陷入短暂的安宁。房间里霎时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声。
目睹梅丽莎如此“高效”的解决方式，曦莫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这位年过三十的戏剧社指导老师，显然比他原先认知的更为……彪悍。
“曦莫同学，”梅丽莎双手十指交叉置于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和认真，“你有没有兴趣正式加入戏剧社？”
“加入戏剧社？”曦莫一愣。他原以为梅丽莎叫他过来，无非是重申感谢或者展望未来，没想到是直接抛来了橄榄枝。
“对，”梅丽莎点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不容置疑，“以你今晚惊才绝艳的表现，我正式向你发出邀请。只要你加入，我保证，从你参演的第一部剧开始，主角的位置必定为你保留一个。”她顿了顿，“戏剧社需要你这样罕见的天赋。” 这是一个优渥得有些离谱的条件。新成员通常要在龙套和小配角的位置上磨练至少一年，甚至更长。而主角，几乎是所有戏剧社成员梦寐以求的顶点。梅丽莎的承诺背后，是对曦莫能力的绝对认可。
曦莫沉默了一瞬，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很感激您的信任，梅丽莎老师。但我必须拒绝。”
“我很高兴你——等等，什么？拒绝？”梅丽莎的脸上掠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眉峰瞬间拧紧。
“是的。”曦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为什么？”梅丽莎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变得急切而充满说服力，“你的天赋有目共睹。不加以发挥简直是暴殄天物，戏剧社是学院的顶尖社团之一，拥有大学的特招配额。只要你在戏剧社表现出色，毕业时我的举荐信可以直接送你进去，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前程吗？”她语速很快，试图将所有的筹码和诱惑铺陈开来。
曦莫依旧坚定地摇头，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清醒：“梅丽莎老师，我在今晚之前，从未接触过戏剧表演。这次纯粹是为了帮助朋友渡过难关。”
“但你已经在掌声中证明了自己！”梅丽莎的语气不容辩驳，“台下的观众，同台的演员伙伴，还有我，我们都见证了你的光芒！”
“可我想要的，只是一段不被过度关注的平静校园生活。”曦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想生活在无数目光的焦点下，不想每天醒来时私人的一点一滴都暴露在公众的目光下，被放大，被评头论足。”他抬起头，直视着梅丽莎，“老师，那样的生活，您真的觉得……不令人窒息吗？”
曦莫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水面。梅丽莎脸上的急切凝固了。她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学生——那张漂亮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深邃与沉重。这个光芒璀璨的灵魂，竟还是一个被“名气”本身吓到的孩子。
但她很快意识到一个更严峻的现实。她走上前，双手用力按在曦莫的肩膀上，力道沉稳而坚决：“曦莫，我理解你的顾虑。但逃避已经来不及了。舞台下的狂热你看到了。他们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不择手段地挖掘关于‘那位公主’的一切！寄希望于几十个知情者都能守口如瓶？”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加入戏剧社，至少能有一个坚固的堡垒为你提供庇护。当你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如果有人心存妄念，戏剧社的门楣，足够让大多数贪婪的手在触碰你之前，认真掂量掂量代价！”梅丽莎身为戏剧社的绝对领袖，亦是校董事会的实权人物，在学院拥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保护一个学生，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而那些盘踞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阴暗贪婪，那些她耳闻目睹过的关于“收藏”、“占有”的肮脏游戏，绝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将魔爪伸向曦莫。这是她作为师长，同时也是伯乐的捍卫。
“老师……”曦莫张了张嘴，却找不到有力的反驳话语。梅丽莎描绘的图景过于真实，让担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只能沉默地消化着这份重量。
梅丽莎锐利的目光柔和下来，松开手，轻轻拂过曦莫略显凌乱的额发。他这份与才华共生的、超越同龄人的审慎与沉稳，反而让她更加欣赏和珍视。急躁是天才的杀手，而曦莫身上却闪耀着难得的清醒光芒。她内心想要培养和保护这株罕见幼苗的欲望越发强烈。
“回去好好想想，”梅丽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力量，“戏剧社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她在曦莫略显沮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曦莫如同获得赦令，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时间确实不早了，老师，请允许我先告退回宿舍休息。”
梅丽莎颔首：“当然，去吧，好好休息。”
“谢谢您。愿您有个宁静的夜晚。”曦莫说完，转身汇合了等待他的比尔和勉强从晕厥中苏醒、正捂着脸颊、眼神充满畏惧偷瞄他拳头的罗德，一同走向门外的夜色。
梅丽莎伫立在窗边，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影逐渐融入深沉的夜幕里。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气吹动窗棂。月光如银，勾勒着她略显疲惫却异常温和的侧脸轮廓。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在蒙上些许呵气的窗玻璃上划过一道水痕：“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看得我都有些想……养一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