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灯昏黄的光线倾泻下来，照在塞西莉亚的脸庞上。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深处跳跃着某种火焰，滚烫、执拗，几乎要将眼前人灼伤。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拒绝我？”她的声音尾音上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被拨动的紧绷琴弦，“我的心意，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曦莫不自在地侧过头，避开那束过于炽热的视线：“我知道，”他声音低沉，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但你不觉得……我们之间一切都太荒谬了吗？”
“荒谬？”这个词像火星落入干燥的草丛，瞬间点燃了她眼底的火焰。他怎么能用这个词？那她这些日子里的一切悸动、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算什么？一场独角戏吗？塞西莉亚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将曦莫的脸扳了回来。指尖触及他的下颌骨时，能感受到皮肤下轻微的抗拒。她的瞳孔牢牢锁住他，像猛兽紧盯着猎物：“曦莫！看着我的眼睛说，哪里荒谬？！”
“我……”那近在咫尺的逼人气势让曦莫语塞，目光在她混合着愤怒与受伤的眼中飘忽，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却只挤出无声的叹息。
“说不出口？那我来替你说！”塞西莉亚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刃般的锋利，“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见了张漂亮脸蛋就忍不住要贴上去？是不是？！”她的呼吸急促，饱满的胸口剧烈起伏，吼声在空旷的体育馆墙壁上撞出沉闷的回响。
“不！”曦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用力地摇头，额发随之晃动，“不是那样。”
“那好！”塞西莉亚毫不退让，前倾的身体几乎与他相触，“告诉我！‘荒谬’从何而来？”
一丝迷惘终于爬上了曦莫的眉间。他再次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我只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这个词让塞西莉亚满腔的怒火为之一滞，像被冰水浇了一下。眼里的锐气消退些许，转为一种茫然，但身体绷紧的姿势仍未放松。
“我从没觉得你轻浮，更不认为你是个……那种女人。”曦莫的目光第一次平静地迎上她，清澈见底，像是能映出人心，“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像是受惊的小鹿，在我耳边敲鼓。你的动作也会变得僵硬，哪怕故作姿态，指尖也是凉的……”他顿了顿，目光坦荡，“那是真正的紧张和害羞，不是吗？”
塞西莉亚瞬间僵住。所有她自以为运筹帷幄、撩拨人心的假象，在他细致入微的观察下轰然倒塌。一层炽热的羞意猛地涌上脸颊，将她之前张牙舞爪的气势烧得只剩嗫嚅：“你……连这些都注意到了？”喉咙仿佛被堵住，声音也低了下去。
“嗯。”曦莫的回应简短而笃定。正是因为这些细节构成的不容置疑的纯真底色，他才默许了她的接近。“否则，你碰不到我。看你高兴，我也会从心底觉得很好。”他话锋一转，那清澈的眼神穿透人心，“但我也知道，你此刻的心动，那个吻……还有瑞拉斯公主，是点燃这一切的火种，对吗？”
那目光太坦诚，不容回避。塞西莉亚所有的武装仿佛瞬间融化，只剩下无措和一丝狼狈。她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落在下眼睑上，轻轻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个无法辩驳的事实。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被脱光了羽毛扔在雪地里。
“那么，”曦莫的声音更轻，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如果那个吻根本不存在？或者，如果我扮演的瑞拉斯，没有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只是一个寻常角色？”他的眼睛像最深邃的夜空，锁着她，“你会像此刻一样……动心吗？那个吻本身，会不会只让你觉得……被冒犯？”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锤子敲在塞西莉亚心上。她猛地侧开头，视线慌乱地落在不远处光洁锃亮的地板上，仿佛那里藏着答案。脖颈僵硬，肩胛骨在白色制服下绷紧。她被彻底问住了。
曦莫看着她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咄咄逼人，反而主动伸出手，虚虚地握住了她那双捧着他脸的手，那手的指尖此刻冰凉而微微颤抖。“如果我只是想放纵一场游戏，”他放慢语速，声音带着一沉着，“面对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我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但如果……是要找一个共度一生的人呢？”
塞西莉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呼吸屏住了。
“激情和冲动燃烧时璀璨如烟花，但也短暂如烟花，”曦莫的声音沉稳，“当火焰燃尽，当岁月剥蚀了你我的容光，我们还剩下什么可以依靠？那时支撑我们望向彼此的，该是什么？唯有深入骨髓的了解，唯有历久弥新的责任，唯有穿透时光的真挚感情，这才是一段关系得以持久的基石。即使相隔千里，灵魂也能彼此呼应。”他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她手背温润的皮肤，目光如炬，“塞西莉亚，问问自己：你想要的，是一时如烟花般绚烂的激情，还是能穿越漫长时光、如同陈年佳酿般醇厚的……感情？”
塞西莉亚紧咬着下唇，仿佛要用痛感来压制翻滚的心绪。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里的火焰已经褪去，剩下一种潮湿的、脆弱的光芒。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当然……想要的是后者。”她说得艰难，却异常清晰。她不是**，理智曾是牢固的堤坝。可曦莫这个人……加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吻，理智的堤防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所以，塞西莉亚，别急。”曦莫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的手终于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划过她柔嫩的皮肤，温暖而坚定，“让我们把时间调慢。从朋友开始，一点一点，去熟悉彼此真实的模样。你现在对我的认知，或者我对你的了解，都还只是海面上的浮冰一角。我们都需要时间。”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像破开阴霾的阳光，“等有一天，你真正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方向，我们也真正成为了对方世界地图上熟悉的那一部分，再谈论感情的事情，不是更好吗？一切都来得及。”
“呜……”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悸动瞬间击中了塞西莉亚的心脏。那是比舞台上最澎湃的咏叹调更深沉的回响。这个比她还小的少年身上那份超乎寻常的成熟，仿佛一道巨大的磁力，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她因年少失怙而格外坚硬的防备外壳，露出最柔软的渴望。她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曦莫。力气之大，像是要把自己深深嵌入他的骨骼之中。那不仅仅是一个拥抱，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都听你的……”她把滚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贪婪地吸着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气息。先前翻腾的激动不安，此刻奇异地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安宁。
“呃……”曦莫显然没料到这种“降温”后的结果，身体瞬间僵直。那双清澈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仿佛在问：这剧本不太对？明明劝人冷静的，怎么反而抱得更紧了？人类的情感……尤其是女孩子的，真是比算数还难以理解，变化莫测，让人捉摸不透。
最终，在塞西莉亚黏人却心满意足的注视下，他抽出已经被捂热的身体，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挥手告别，身影融入夜色，消失在通向男生宿舍的小径尽头。
塞西莉亚立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发梢。月光描摹着她脸颊优美的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完全沉浸在甜美中的笑靥，少女的心事在她眸中流转，纯净得如同初开的百合。
“哟~瞧瞧这是谁回来了？春风得意得能照亮整条走廊了呢！”
塞西莉亚的指尖刚搭上宿舍门的铜把手，赛丽斯那略带促狭、带着浓重八卦意味的嗓音就从门缝里溜了出来。赛丽斯斜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脸上挂着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坏笑。
“这么晚才回来，看来是和小情人的约会……格外尽兴？”尾音故意拉长，充满了揶揄。
塞西莉亚推门而入，随手将外套挂在衣帽钩上，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淡淡地扫了赛丽斯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你们不是亲眼看着一切发生的么？”
“诶？！”赛丽斯脸上那副掌控全局的表情瞬间僵住，笑容凝固了。
“你和戴莉，”塞西莉亚走向自己的书桌，将散落的书本归拢，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从宿舍门口一路尾随我到体育馆上，真以为我发现不了？”
那平静的目光扫过赛丽斯，后者顿时感觉后颈一凉，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啊哈哈哈……哪有！我们那叫……巧遇！绝对巧合！纯粹散步路过，正好看见……嗯，对，看见你也在，就好奇瞄了一眼！对吧，戴莉！”她急忙向缩在一旁企图当透明人的戴莉使眼色。
戴莉立刻鹦鹉学舌般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特别顺路！”
塞西莉亚转过身，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又了然的弧度：“我是第一天认识二位吗？说吧，这次谁带的头？”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晚吃什么。
“是她！”戴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赛丽斯脱口而出，“是赛丽斯逼我干的！”
“戴莉！你这个叛徒！”赛丽斯尖叫一声，恼羞成怒地朝戴莉扑了过去，两个女孩瞬间滚作一团。赛丽斯仗着手长脚长，一边挠戴莉腰侧的痒痒肉，一边气急败坏：“出卖我！让你出卖我！”
“哈哈哈哈！别挠了！哈哈哈！塞西莉亚……救命……哈哈哈……饶了我……”戴莉被挠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笑出来，向塞西莉亚投去求救的目光。
“赛丽斯。”塞西莉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两位室友的打闹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平静力量。
赛丽斯动作猛地一顿，像被按了暂停键。她立刻丢开还在挣扎的戴莉，脸上瞬间堆起极其夸张的谄媚笑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塞西莉亚：“在呢在呢！亲爱的塞西莉亚，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作为这次‘顺路跟踪’的小惩罚，”塞西莉亚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窗边那个早已堆成小山的洗衣篮，“我这个星期的脏衣服……就麻烦你了。”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要——啊！”赛丽斯发出一声哀嚎，试图扑过来抱住塞西莉亚的小腿，摆出苦情剧女主角的悲怆表情，“塞西莉亚大人！仁慈的女王陛下！我会累死在洗衣房里的！放过您忠诚的仆人吧！”
塞西莉亚只轻轻抽了下腿，一个凉飕飕的眼神扫过去。
赛丽斯立马像是被施了石化咒，悻悻地放开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呃……好的，我的荣幸。”她认命地耷拉下脑袋。
“熄灯，睡觉。”塞西莉亚不再看她们，径直走到开关旁，“啪”的一声按灭了顶灯。整间宿舍瞬间被温柔的月光接管。她动作利落地爬上自己的四柱床，钻进了挂着亚麻色帷帐的小天地里。激烈运动后的疲惫感终于汹涌而来，她很快沉入梦乡。
“这个残忍的女人……”赛丽斯对着塞西莉亚的床铺方向做了个无声的鬼脸，泄愤般地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
曦莫回到宿舍时，气氛却有些微妙。比尔靠在窗边，闷闷地盯着窗外墨染的夜色，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罗德则坐在书桌前，翻着课本，但书页长久停留在同一页，视线放空，显然也心事重重。两人之间流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空气似乎都比平时沉重几分。
曦莫微皱了下眉，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他们之间有事，而且还和他有关？他放下背包，随意地开口：“比尔，罗德，发生什么事了吗？感觉……”他斟酌着用词，“你们似乎有些不愉快？”
“没有！”
“什么事？没有啊。”
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猛地同时摇头否认，动作快得像是排练过。比尔把头扭向窗外更深的地方，罗德则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翻着那几页没动过的书，发出哗啦的噪音。
曦莫的目光沉了沉。太明显了，这欲盖弥彰的否认。他走到两人中间，放缓了声音，试图循循善诱：“真的没事？我感觉……”
“曦莫，真没事！”比尔瓮声瓮气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焦躁，依旧没有转头。
“是啊，我们……就是有点……嗯……探讨写作课作业的问题！观点不合！”罗德连忙接口，抬头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对，学术讨论，稍微激烈了点！对吧比尔？”
“嗯。”比尔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
曦莫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知道现在问不出什么了。线索在暗处延伸，指向的终点似乎是他自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弃追问，转身走向洗漱间。“嗯，行吧。”他淡淡地说，开始收拾洗漱用具。
比尔和罗德同时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躲过一劫”的眼神。那些跟踪不成反在外边被晚风吹成傻子的糗事，宁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能让他知道！这简直是校园生涯中最大的污点！传出去，别说立足之地了，会成为整个年级茶余饭后耻笑三百年的不朽素材！
第二天破晓，阳光驱散雾气，平静只维持了早餐时间。当晨曦刚刚给教学楼镀上浅金色时，一则新闻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菲特尔。
校报头版头条的大号铅字如同一把把匕首，刺入每个人的视线「惊爆！梦中女神真相揭露！瑞拉斯公主的完美容颜下竟是……！」——报道下面，清晰地印着曦莫的名字和他的班级。
速度之快，让梅丽莎老师办公室的茶尚未凉透，消息已如野火燎原。
“瑞拉斯公主在这里！”
“让我们看看曦莫同学！”
“曦莫！曦莫！”
……
汹涌的人潮瞬间淹没了通往教员办公室的走廊，将门外的空间堵得水泄不通。声浪如同汹涌的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紧闭的门板。办公室内，百叶窗放下了一半，切割着窗外攒动的人头缝隙里投进来的刺眼阳光。走廊的喧嚣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震颤。
曦莫坐在梅丽莎老师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木椅冰凉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从未预想到，扮演一个角色所带来的后坐力竟会如此猛烈且失控。
窗外的呼喊声混杂成一片难以分辨的噪音，夹杂着女生的尖叫、男生的哀嚎（“我的公主殿下怎么会是他？！”），以及一些莫名兴奋的起哄声（“男生扮演的公主？天呐太棒了！”）。人潮的体温和呼出的热气，仿佛让办公室内的温度都骤然升高，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糖浆。
“呼——”梅丽莎老师靠在她的高背皮椅上，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缝间露出一丝苦笑。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缝隙，在桌面上投下交错的条形光影，她的茶杯里热气早已散尽。“消息就像长着翅膀的魔鬼，跑得比电报都快。”她的声音带着无奈，泄密者的排查很快有了结果——一个不甘于只做背景板的群演，已被逐出戏剧社。但这小小的处罚，在眼前这失控的狂潮面前，杯水车薪。
“现在追究这个恐怕也来不及了，梅丽莎老师，”曦莫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和焦虑，他抬头看向导师，眼神里是实实在在的无措，“您必须帮帮我。这……”他指了指窗外人声鼎沸的方向，“怎么解决？”短短一周的时间，他感觉经历了一整部史诗巨著中的跌宕起伏。
“我当然想帮你，孩子，但……”梅丽莎老师放下揉眉心的手，眉头拧得更紧，语气沉凝下去，“现实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很多。据我所知，学校的董事会已经惊动了。”她拿起桌上刚送来的便条，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敲了敲。
“啊？董事会？”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悠露老师挤了进来，脸上带着一路奔跑而来的红晕和急切。她显然也是听到风声后“突围”进来的。听到“董事会”几个字，她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嗯，”梅丽莎老师将便条放在桌上，脸色比窗外的冬日还要凝重，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议题初步拟定……是关于曦莫同学，是否还有资格继续留在菲特尔学校学习的问题。”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窗外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带着狂热与混乱的巨大声浪，一下又一下，冲击着脆弱的门板和门后两人的神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