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拒绝

作者:苏梓墨萱 更新时间:2025/8/28 1:01:21 字数:5557

窗棂上攀爬的常青藤叶片在午后的微风中轻颤,将细碎的光斑投射在梅丽莎老师沉郁的脸上。那抹凝重的神色,像一块铅石,压在办公室略显沉闷的空气里。

悠露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涩意:“情况……已经严峻到需要召开董事会的程度了?”她无法置信地望着梅丽莎,“为一个学生,动用这样的程序?菲特尔学院的百年校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微微泛白。

梅丽莎的目光掠过窗外庭院里喧嚷聚集的人影,那由学生躯体组成的、涌动的洪流让她紧抿起嘴唇。她转向办公室另一侧的曦莫,声音低沉而慎重:“所以请你来,曦莫。有一件事,需要与你商讨。”她瘦长的手指伸向桌面,拈起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张。

白色的纸张被无声地推到曦莫面前,上面清晰地印刷着​“戏剧社入社申请表”​。

“加入戏剧社,”梅丽莎的语调不带丝毫询问,更像是宣布一个必要的步骤,“曦莫,这是我需要你做出的选择。”她指尖轻轻点在表格下方指导教师签名的地方,那里早已签好了她优雅流畅的花体字名讳。而学生签名处,一片刺目的空白,像一道待解的契约。

悠露诧异地睁大眼睛,这突如其来的转向让她措手不及:“等等,梅丽莎!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如何平息外面那群学生的骚动,解决曦莫的处境吗?这和戏剧社有什么关系?” 她纤细的眉毛困惑地蹙起,目光在梅丽莎和那张表之间来回逡巡。

梅丽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投向窗外,落在那些挥舞着拳头、声音嘈杂汇聚的年轻身影上。窗格像一道冰冷的画框,将躁动的校园切割成一个无声的剧目。良久,她才收回目光,喉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干涩:“我是戏剧社的指导教师…同时也是董事会成员之一。”她转向曦莫,解释道,“即便…即便最终董事会的投票结果指向开除你,曦莫,作为戏剧社的指导者,我还有‘留任权’。但前提是,你必须是我们的社员。这份申请表,是我的筹码。”

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曦莫的指腹。那些早已填好的信息,尤其是梅丽莎醒目的签名,都像一种无形的催促。他本意是深思熟虑再做决定。可现在,这决定裹挟着刺骨的现实,关乎他是否能在菲特尔立足。窗外尖锐的喧嚷一波波穿透玻璃,如同某种持续的低吼。若因一件“对”的事而被胁迫,若未来只是无休止地暴露在那些或好奇、或轻蔑、或怨恨的目光下…这样的校园生活,这样的妥协…曦莫胸腔里那股一直压着的火气,蓦然炽热起来。

“签啊,曦莫!”悠露急切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甚至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不,老师。” 曦莫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放下那份表格,动作轻缓却异常坚决。“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决定拒绝。”那“拒绝”二字清晰利落,如同敲响的清越钟声,在凝滞的办公室中回荡。

“什么?!”两位老师的脸上,几乎是同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悠露失态地低呼出声,梅丽莎深锁的眉头下,那双惯于审视的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她们审视着眼前这个一贯沉稳早慧的少年,他不该做出如此近乎自毁的选择。

“曦莫!你这孩子在想什么?”悠露几步抢到桌前,指尖几乎要戳到那份被放弃的表格上,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这是你能保住学籍的唯一路径。怎么能…怎么能轻言放弃?”

梅丽莎深吸一口气,身体略微前倾,目光如锁链般紧紧钉住曦莫:“你确定明白拒绝的后果吗,曦莫?这张表格,是你最后的绳索。”她的手按在表格的空白签名栏上,指节微微发白。

面对两位老师焦灼的目光,曦莫反而显得更加沉静了。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看向悠露:“悠露老师,请告诉我,一所学校的根本职责,是什么?”

“自然是……‘启迪心智,塑造品格’。”悠露下意识地回答,这是铭刻在校门石柱上的古老训言。但话出口后,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视线短暂地避开了曦莫的直视。

“是的,‘启迪心智,塑造品格’。”曦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割着空气,“那么……您认为,菲特尔做到了么?”

“我……相信我们一直在……”悠露的声音明显失去了最初的底气,尾音带着一丝艰难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袖口的蕾丝花边。

“您瞧,”曦莫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苦涩的弧度,“连您也无法给我一个笃定的答案了。”他的目光转向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梅丽莎,“梅丽莎老师,整件事中,我,曦莫·温斯顿,是否做错了哪怕一件事?”

“……没有。”梅丽莎沉默片刻,从紧抿的唇中挤出两个字,沉重如同认罪,“相反,戏剧社……欠你一个巨大的人情。你的帮助是无可替代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既然我未曾有过错,甚至在你们需要时伸出了手。那么,为什么此刻围绕在这栋建筑外的讨论焦点,不是如何去教导那些失却了理智的年轻绅士们,不是去平息一场针对无辜者的无理骚动。”曦莫的声线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无法压抑的锋芒,“而是在商讨如何,或者是否应该,将我这个‘问题根源’从学院里‘清除’出去?”他环视着两位哑口无言的教师,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告诉我,这不荒唐吗?”

办公室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玻璃过滤后仍显得浑浊嘈杂的呐喊,在无声地嘲讽着室内的沉默。巨大的铅制窗框在地板上拉出沉重的阴影,仿佛某种无形的压迫。

梅丽莎和悠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充满了无力与尴尬。仿佛整个办公室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的肩上。

看着两人无言以对的样子,曦莫的神情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像一面擦拭干净的镜子。“如果一所学校处理问题的方式,不是勇敢地面对问题本身,而是选择……解决掉那个发现问题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锤敲打在桌面,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那么恕我直言,尊敬的老师们,这样的学校,它所颁发的每一张证书,它引以为傲的每一寸历史基石,在我看来,都已失去了光芒。”

“曦莫,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和……考量。”梅丽莎试图辩解,试图为这庞然大物找出一点体面的理由。她是董事会的成员,某种程度代表着这个系统的利益。

“难处?”曦莫的逼问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的目光扫过窗外那些仍在喧嚣的、穿着统一制服的身影,“难处在哪里?校长室宽大的书桌后面,还是董事会那张沉重华丽的会议桌上?我只看到怯懦。当麻烦发生,菲特尔首先做的,不是承担起教育者的职责去遣散那群聚集的、迷失了心智的人,不是在混乱中挺直背脊去引领方向……而是紧闭大门,秘密商议着如何将一颗并无过错的石子丢出围墙,以期换来片刻的安宁。”

他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彻底的失望,“梅丽莎老师,您比我更熟悉那金漆斑驳的校训匾额‘有知识,有思想,有担当之栋梁’。请您再看看楼下,”他指向窗外,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弄,“那些声音、那些狂热、那些将个人怨愤凌驾于理性之上的行为,这些…就是‘菲特尔式担当’的具象?这难道不正是教育的……失败?”

悠露感到一种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蔓延。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抓住现实的最后稻草:“但……曦莫,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没有哪所学院能保证它走出的每一位学子都如圣徒般完美。即使是帝国最顶尖的殿堂,不也培养出过污点斑斑的人杰……与败类?”

“所以,‘做不做得到’和‘敢不敢承认问题’,是一回事吗?”曦莫反问,声音像淬过火的冰,“我只看到菲特尔在否定问题,在逃避责任。一个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失去的殿堂,却仍以‘铸造栋梁灵魂’自诩,多么…荒谬的讽刺啊。这样的地方,值得我继续停留,消磨我的光阴吗?”

“可…现实本就是如此…”梅丽莎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声音干涩。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苦涩,有认同,更有深切的无奈。作为亲历者,她太清楚这系统内部的腐坏:功劳的争夺与责任的推诿,早已锈蚀了其本应崇高的核心。坚持者被视为愚蠢的异类,久而久之,谁还能燃起最初的热忱?

曦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年轻却洞察世事的眼中没有愤怒,只剩下澄澈的悲哀:“现实如此……就意味着正确吗?”

“…………”

沉默。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阳光穿过窗玻璃,在打磨光亮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灰尘在其中无声地翻涌。两位教师如同两尊被时间冻结的雕像,她们的目光交织,碰撞,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曦莫的语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曦莫忽然挺直了背脊。他后退一步,站姿挺拔,然后对着陪伴、指导了他这段学校时光的两位女士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浓厚帝国贵族气质的鞠躬礼。动作流畅,带着决绝的郑重。

“两位老师,”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如同暴风雨后的第一缕微风,“衷心地感谢你们的照顾与关怀。在菲特尔的日子,与你们共处的时光,是我记忆中的暖色。但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或许我与菲特尔的缘分,便只能走到这里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涟漪,“愿神明护佑你们前程光明……后会有期。”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曦莫直起身,目光掠过两位老师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不再停留。他转身,推开办公室那道通向寂静走廊的后门,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只留下一道光线和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他要去收拾行囊,结束这短暂的学习生涯。

办公室内只剩下落针可闻的死寂。

“……不去追?”梅丽莎终于开口,她的目光还胶着在门合拢的那条缝隙上,声音沙哑低沉。

悠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挫败的苦笑,她抬手疲惫地按住自己的额角:“我连他口中的道理都反驳不了……我又凭什么去拦他?用身份?用强权?不……梅丽莎,他真的是个少年吗?短短两次交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衣袖,“一次动摇了我对教会的笃信,一次……动摇了我在菲特尔坚持的基石。到底……谁是谁的老师?”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的自嘲。

“他当然是少年。”梅丽莎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沉重,像来自地底的回响,“只不过,他大概是菲特尔建校以来,所见过的……最通透、最不愿妥协的少年天才。”窗外的喧嚣似乎变得更清晰了,那是对她习以为常的世界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今天被这个少年,不动声色地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课。

“就这样了?”悠露紧咬着下唇,那柔软的唇瓣几乎要渗出血珠,眼中燃烧着强烈的不甘,“任由菲特尔因自己的懦弱和不公,将这个最不该被伤害的孩子开除,然后放他独自离开?”这念头像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这是对教育者初衷的背叛。

“就这样?”梅丽莎猛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眼中冷光骤聚。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刚刚还被寄予希望的申请表,那只曾签署过无数文件、惯于优雅书写的手,此刻因用力而指节狰狞。她毫不留情地将纸揉捏、挤压、拧转。洁白的纸页瞬间被蹂躏成痛苦的一团,发出不堪的呻吟。接着,她猛地扬起手,那团废纸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精准地落进了角落那个垃圾桶里,金属边缘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如同为某种可能性的彻底终结敲响了丧钟。

“你……”悠露被这充满爆发力的动作惊得呆住。

“游戏才刚刚开始。”梅丽莎的声音如同淬炼过的钢铁,冷硬而充满决心,“我是董事会成员,我手里握着属于我的一票。你——”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悠露,“立刻去找你的授业恩师。他德高望重,同样是董事会的重要成员。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保住他的那一票。而我,”她的视线转向窗外那座象征着学院最高权力的哥特式塔楼,“会亲自去游说校长,争取她那至关重要的一票​。”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三票!三分之一的票数,足以将任何一项针对曦莫的议题,推进‘搁置’的泥沼。”她猛地握拳,指甲几乎陷入掌心,“搁置……反复搁置……让那张该死的开除令永远悬在半空。”一股久违的锐气在她眼底燃烧,那是在这个充满陈腐规则的学校中磨砺出的、她自己都曾不屑的“政治智慧”。

悠露眼中黯淡的光芒瞬间被点燃,如同煤油灯骤然被拨亮的灯芯!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点头,那份教师的职责和少年的孤勇终于融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明白!我的老师……我绝不会让他失望。为了曦莫……”她转身的动作坚决有力,裙摆划出一个坚定的弧线。

“……也为了我们自己的教育,绝不能就这样结束。”梅丽莎斩钉截铁地接口。无需多余的语言,两个身影在瞬间达成决绝的同盟,带着各自明确的目标与孤注一掷的信念,如同两支出鞘的利箭,分别推开办公室沉重的前后两扇门,奔向各自充满硝烟的战场。

而这一切暗涌的狂澜,此刻走在回廊中的曦莫浑然不知。午后长长的、光线沉郁的回廊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在他年轻的身影上明灭交替。他需要一个简单的木制行李箱,将他简单的行囊和关于菲特尔的一切,打包封存。

至于塞西莉亚明亮关切的眼眸,比尔夸张的拥抱,罗德沉稳的笑容……告别太过沉重,如同钝刀割肉。他只愿他们的记忆中,保留着那些鲜活的、纯粹的笑语与并肩。离别是注定的灰暗底色,那就让它独自沉淀吧。带走所有的晴朗,已是少年最后温柔的诀别。

“曦莫同学?这么快就回宿舍了?”管理员卡罗尔太太正用小铜壶给窗台上一盆翠绿的蕨类浇水,看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熟悉而热络的笑容。这个总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年轻人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好感。

“卡罗尔阿姨,”曦莫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微笑,礼貌地颔首,“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落在宿舍的小物件,所以回来一趟。”他的神情自然得仿佛只是寻常下午的一次折返。

“哦,年轻人丢三落四可要不得。”卡罗尔不疑有他,爽朗地笑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从腰间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黄铜钥匙里摸索起来。“快去吧,别误了下午的课就好。”她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嗔怪,一边利索地找出那枚刻着楼栋编号的钥匙,插入了厚重的门锁。

“喀嚓”一声,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一线缝隙。

“给您添麻烦了。”曦莫再次欠身行礼,脸上那抹温和的笑容仿佛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快去吧孩子!了。”卡罗尔挥挥手,满是感慨地望着曦莫挺直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幽暗的阴影里,“唉……要是所有的年轻绅士们……都能有这份教养该多好……”她的感叹在空旷的宿舍楼门厅里幽幽回荡。

在楼梯的转角处,曦莫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仰头向上望去。走廊铁艺吊灯投下的巨大光晕在上方的阶梯分割出浓重的阴影。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再见了,卡罗尔阿姨……菲特尔的一切。”

然后,他的脚步不再有丝毫迟疑,踏着木楼梯向楼上走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间属于他的、很快将不再属于他的小房间。楼道上油灯昏黄的光线穿过铁栏杆,将栏杆的阴影拉长变形,投射在他前进的路上,如同牢笼栅格在地面的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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