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墨水尘埃和一丝紧绷的压抑感。
“你是叫塞西莉亚,对吗?”玛拉基校长的声音低沉,指尖在桌面上缓慢划过,留下几乎听不见的刮擦声,那压低的眉峰下,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塞西莉亚挺直了背脊,轻轻抚平制服胸前细小的褶皱,动作维持着不容置疑的仪态。“是的,校长,塞西莉亚·黛西。”她的声音清澈,像是初冬冰凌的轻响。
“菲特尔校规第七条,”玛拉基并未驱赶,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擅闯校长室的后果,想必不需要我赘述?这扇门若成了谁都可以敲开的篱笆,校长的尊严可就成了笑话。”
就在玛拉基的手指即将在惩罚记录簿上落下时,梅丽莎贴近了。她的裙摆擦过厚重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乎是耳语般地提醒:“校长,她姓黛西。”
“黛西?”玛拉基的笔尖顿在半空,墨滴悬而未落,一丝惊疑瞬间取代了愠怒。这个姓氏平常得如同街边落叶,但若与“泽塔”相连,那它的重量足以击穿凡俗的表象。“泽塔那边的黛西?”她问,声音里的坚冰仿佛被投入了一粒火星。
“嗯。”梅丽莎轻颔首,确认如同咒语。
刹那间,玛拉基脸上的风暴消散了,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抹平了皱纹间的沟壑,换上一种过分热络的笑容。“塞西莉亚啊!快,请坐。刚才丹尼尔那丫头,没伤着你吧?”她起身让座,姿态近乎殷勤,适才的威严荡然无存,只余下微妙的、小心翼翼的示好。
塞西莉亚眸中的错愕凝固了一瞬。她看着校长判若两人的态度,如同看一出拙劣的皮影戏。“校…校长不处分我了?”她的困惑几乎穿透了那刻意营造的和煦气氛。
“处分?这从何说起。”玛拉基的手在空中挥动,带起一丝微风,“菲特尔校训的骨子里,要的就是你这般无畏挑战权威的锐气。丹尼尔?哼!头脑简单,不懂变通,怕是真该挪挪位置了。”她眼底掠过一丝冷酷,与脸上的笑容形成诡异反差。
塞西莉亚立刻摆手,急切如被烫到:“不!丹尼尔姐姐恪尽职守,是我莽撞。请不要牵连她。”她的声音带着诚恳的焦急。
“好,既然塞西莉亚小姐如此大度,”玛拉基的笑意终于真切了一丝,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丹尼尔的事,就此揭过。”她当然无意真动这个忠诚的侍卫,方才的言语不过是一场表演,演给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看。
塞西莉亚心中澄明如镜。目光瞥向梅丽莎,对方一个细微的眼色,答案不言而喻,她隐藏的身份已然摊开在校长面前。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玛拉基那双游移着敬畏与算计的眼睛:“校长,此刻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名字,菲特尔普通学员,塞西莉亚。无关其他身份,更无人知晓。请您,只以对待普通学员的方式待我。”
“但…您的身份毕竟尊贵…”玛拉基脸上的笑容显出挣扎和为难,那是多年官场本能筑起的堤坝,似乎随时会被她话语的洪流冲垮一个小缺口。
“在我的记忆里,玛拉基校长,”塞西莉亚直视着他,目光清澈带着穿透力,像是要刺破那层厚重的面具,“从不曾是这般奉承之人。”这句话如同一记轻微但精准的敲击,落在旧日的灵魂上。
玛拉基脸上残余的讨好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底下复杂而疲惫的岸礁。一声喟叹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苦涩:“人浮于世,身不由己。谄媚者未必得记念,稍有不慎的疏漏,却足以万劫不复。”她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窗棂看向一个自己已无法回归的自我。生存的法则让她披上盔甲,久到连她也难以分辨,铠甲之下是否还是真实的身躯。
“我说过,”塞西莉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是一个学员。今日是,此刻是。您的本心,无需为我屈折。”
“校长,”梅丽莎适时插话,声音温润如流淌的暖泉,带着抚慰的力量,“塞西莉亚这孩子的秉性我知道,她不是飞扬跋扈的学生。”她的话提醒了玛拉基,长久与这位特殊学生相处的体验,确实短暂地模糊了皇室身份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相比之下,校长的反应才是一个帝国子民面对皇权时的常态,卑微与惶恐。
“明白了,”玛拉基终于点了点头,姿态恢复了属于一个校长的端庄,恭敬依旧,但不再浮夸,“您刚才提及,是为了曦莫的事而来?”她直接切入了核心。
“是,董事会的决定是开除?”塞西莉亚眉头紧蹙,仿佛在确认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谬,“这决定太荒唐了!一场戏剧表演的失控,何至于此?”
玛拉基的手指揉上额角,窗外云影移动,在她脸上投下短暂阴翳:“风波太大。今天已有十几位教员向我抱怨授课秩序被搅得天翻地覆。更有甚者,直言要求直接开除曦莫。”
“但董事会?”塞西莉亚不解更深,“他们何时干涉过菲特尔的教学日常?为一个学生,一次事件如此大动干戈?”
“确实不‘该’,”梅丽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眼中射出寒星般的光芒,“可如果目标是曦莫…有些人肮脏的胃口,何止盯着几个女人?”她的话语如淬毒的冰针,“有些人玩腻了脂粉堆里的庸姿俗粉,那双浑浊的眼睛怕是盯上了那张比少女更精致绝伦的脸,把学生身份撕掉,才好供豢养玩弄,不是吗?”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打着维护菲特尔‘模范’名声的幌子,行龌龊之实。只是他们忘了,菲特尔‘模范’的牌匾是谁亲手题的字。真闹到那种不堪的地步,皇帝震怒的铁腕落下,他们都得化为尘埃。”
“败类!”塞西莉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像吞下了发霉的奶油。她白皙的面颊因愤怒而微微涨红。
“你想保护曦莫的决心,我收到了。”玛拉基点点头,目光转向梅丽莎,苦笑在嘴角弥漫开一丝疲惫,“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老了,竟不如一个少年看得通透明白。”
“十二岁?” 塞西莉亚猛地一震,瞳孔急剧收缩,如同被强光刺到,“他…不是六年级吗?”震惊过后,是瞬间的失语。十五岁的她,与那只有十二岁的精致面庞……这年龄的落差如同骤然失重般的刺激感。一抹异样的红晕迅速爬上她的脖颈,蔓延至耳尖,如同盛夏傍晚被酒霞浸染的蔷薇。
那感觉,像是咬碎了一枚未熟的浆果,酸涩之后有隐秘的甘甜。‘小弟弟……’一个念头如同不安分的小恶魔,悄然在心尖跳跃,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与兴奋,‘居然敢教训姐姐?’ 想象归途的景象,无声的笑意几乎要冲破她故作镇定的唇关。
玛拉基将塞西莉亚细微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那瞬间的娇羞与慌乱无法遁形。她身体微微前倾,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长辈式的促狭:“梅丽莎是为惜才之心。那么你呢,塞西莉亚?如此‘奋不顾身’地闯进来,又是为了什么?”
“呃……”塞西莉亚的舌尖像是打上了结,嫣红从耳根彻底炸开,席卷了整个小巧的下巴。她无措地咬了下下唇,眼神慌乱地扫过地面华丽的地毯纹路,如同少女最隐秘的心事被猝然揭穿,无处可藏。
玛拉基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哦?该不会是……被曦莫那小家伙‘俘获’了?”话语直白得像锋利的刀刃。
“校长!”塞西莉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跺了下纤巧的鞋跟,羞恼地瞪了回去,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
“看来是了,”玛拉基靠回椅背,深沉的椅背衬托着她略显感慨的表情,“这小子真是……短短几日,整个菲特尔便被他搅动得天翻地覆。”那语气里混杂着无奈与一丝近乎赞叹的惊奇。
“校长!”塞西莉亚的声音几乎要尖利起来,那绯红几乎要烧到额角,“您到底帮不帮曦莫?”她用近乎尖锐的质问,狼狈地将那不堪承受的羞窘掀翻。
“帮。当然帮。”玛拉基收敛了调侃,正色道,“其实你大可不必专程来这一趟。梅丽莎向我陈述时,曦莫的价值就已清晰。如此一颗光华难掩的星辰,任其在菲特尔门外陨落,那才是校长最大的失职。”
“真的?太感谢了,校长!”塞西莉亚眼中顿时亮起璀璨的光彩,嘴角扬起的弧度充满纯粹的喜悦。
“别高兴太早,”玛拉基泼下一道现实的凉水,“目前只有两票。最后一票,就看悠露能否说服她的导师。三票,方能为他留下契机。”
“塞西莉亚,”梅丽莎的声音温和响起,带着一份郑重的托付,“现在,需要你去做另一件事。”
“老师?”塞西莉亚带着疑惑转身。
“去找曦莫,试着和他谈谈,”梅丽莎的眼神里沉淀着忧虑,如同阴霾笼罩的天空,“他……现在恐怕正站在失望的悬崖边。我怕的不是他被开除,而是他自己选择背对菲特尔离去。被如此对待后,以那孩子的性子……失望足以坚定他离开的决心。”她了解曦莫那远超外表的洞悉力和不合常理的骄傲。
“什么?”塞西莉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曦莫?他怎么了?” 焦虑如同藤蔓缠上她的声音。
“他此刻……在教室吗?”
“教室?我去过,不在。”塞西莉亚摇头,语速快得像雨打芭蕉,刚才的欣喜瞬间化为更甚的不安。
“连课也不上了么……”梅丽莎闭上眼,叹息低沉如晚钟,“看来那扇心门,在他身后闭合了。”
“宿舍!”玛拉基立刻断言,“要走,总得收拾行囊。”
话音未落,塞西莉亚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掠向门口的疾风。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被她掌心的灼热覆盖,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拉开。
“等等!” 门外驻守的丹尼尔下意识低呼,却只看到那一袭制服的裙角如同振翅的蝶翼,消失在走廊尽头炫目的阳光中,急促而坚定的足音在空旷的廊间回荡,敲在寂静的空气上。丹尼尔怔忡一瞬,随后是无声地将门轻轻合拢的动作,隔绝了门内的世界。
“这孩子……”梅丽莎望着犹自震颤的门板,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愕然。
“年轻的心一旦点燃,便成了离弦的箭,”玛拉基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遥远的微笑,窗外的光影在她饱经世故的面容上留下柔和的印痕,“那不顾一切的冲动,就是它最本真的样貌。”她仿佛看到了时光长河中某个被自己遗忘的倒影。
梅丽莎只是摇头,低语里带着敬畏与疏离:“爱情……真是种可怕又难以理解的力量。”
玛拉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合上了双眼。办公室里只剩下灯光在尘埃里的舞步,现在,是静候悠露消息的时刻。空气里,唯余时间的沙漏在无声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