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带着松涛的凉意,凌玄道人搬了张竹编躺椅,斜斜地靠在上面,手里捏着支狼毫笔,面前摆着块青石砚。他盯着登仙阶的顶端看了快一个时辰,砚台里的墨都快干了,也没见半个影子上来。
“啧,今年的苗子这么差?”他打了个哈欠,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去年好歹还有个能扛过三分之一台阶的壮汉,今年倒好,连个撑过一刻钟的都没有。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眼皮越来越沉,眼看就要盹过去,耳朵里却突然钻进点不一样的动静。
“嗒……嗒……”
是脚步声。
不,是两种脚步声。一种轻脆,像赤脚踩在石板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节奏;另一种拖沓,布鞋蹭着台阶,每一下都透着股耗尽力气的沉重。
凌玄道人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登仙阶的顶端,云雾正缓缓散开。
先露出来的是个小小的脑袋,灰头土脸的,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津津的脸上,可那头发丝里却隐隐透着点赤金的光,像藏着没熄灭的火星。再往下看,是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赤金长裙,裙摆磨出了毛边,沾着草屑和泥土,一双光脚踩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脚趾蜷了蜷,像是刚走完段寻常山路。
是那个丫头?
凌玄道人眉头微挑。这登仙阶布了三重幻境,一重磨心志,二重耗灵力,三重引心魔,寻常成年人能走到一半就该被幻境吓退,这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丫头,居然面不改色?
还没等他细想,那丫头身后又“滚”上来个人。
藕荷色的罗裙皱成了团,裙摆沾着泥污,原本精致的发髻散了大半,几缕黑发贴在惨白的脸上。林婉烟半趴在台阶上,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扯着前面那丫头的裙摆,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半睁半闭,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还有多少……还有多少……”
那模样,魂儿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只剩肉体在机械地跟着爬。
凌玄道人这才真的惊了。他捻着胡须站起身,快步走到林婉烟身边,指尖往她眉心一点,一股温和的灵力涌了过去。
“唔……”林婉烟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寒颤,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她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血泡的脚,突然“哇”地一声想哭——刚才在幻境里,她感觉自己爬了足足几百年,石阶无穷无尽,脚下的冰碴子刺得她骨头疼,耳边全是嘲讽她“娇小姐”“不配修仙”的声音,若不是手里死死攥着前面那丫头的裙摆,她早就在半路瘫倒了。
“多谢……多谢仙师……”她喘着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余光瞥见凌玄道人身上的道袍,眼睛突然亮了。
是仙师!她爬上来了!
林婉烟顾不上疼,忙从衣襟里摸出那块小玉牌,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声音还有点发颤:“仙师,我、我是林婉烟,有位白发仙人说我是火灵根,让我凭这个参加入山仪式……”
她以为只要递上玉牌,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内门弟子,甚至被这位仙师看中收为徒弟,从此一步登天。
凌玄道人接过玉牌,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玉面,看到上面刻着的火焰纹时,脸色“唰”地黑了。
这破牌子!
他认得!是琰玄那老东西的手笔!当年两人在论剑台上打了一架,就因为琰玄说他炼的剑“软得像面条”,他骂琰玄的火诀“俗得像灶膛”,从此结下梁子,谁看谁都不顺眼。这老东西倒好,自己懒得出门,派弟子到处撒这种破玉牌拉人,现在倒好,拉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哼。”凌玄道人把玉牌扔回给林婉烟,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这牌子是琰玄那脉的,要找他,往上走。”
林婉烟捧着玉牌,愣在原地。往上走?她这半条命都快没了,还要往上走?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边传来“簌簌”的声响。
是那个灰头土脸的丫头。她正拍着裙摆上的土,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刚逛完街。拍干净了,她抬头看了看山顶往上的路——那里还有一段更陡的石阶,通向云雾深处的宗门内院。
然后,她抬脚就往上走。
“你……你还要往上?”林婉烟惊得忘了疼。这丫头难道不累吗?她的脚难道不疼吗?
慕无白回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她哪有心思管什么仙师不仙师的?自己本体还在白灵儿那儿呢,要是被那小瞎子发现自己没动静了,指不定要怎么着急。她必须赶紧混进内院,找到白灵儿才行。
凌玄道人原本还觉得这两个丫头是好苗子,有心收在门下,见慕无白抬脚就走,倒来了兴趣:“丫头,你不拜师?”
慕无白脚步没停,算是回应。拜什么师?那杂毛老道无真还在上面呢,真要拜师,也得找个能管着那老道的,省得他总拿锉刀吓唬自己。
凌玄道人被她这态度逗笑了,摸着胡须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多了点探究。这丫头身上的灵气有点怪,不像是寻常灵根,倒像是……剑器的灵韵?
林婉烟看着慕无白的背影消失在云雾里,又看了看手里的小玉牌,心里的不服气突然冒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穿得比她仆人还破的丫头能往上走?她可是火灵根,是仙道天骄!不就是再爬一段台阶吗?刚才她都能跟着爬上来,现在有了力气,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乞丐?
“我也去!”林婉烟咬了咬牙,把小玉牌往怀里一塞,提着重得像灌了铅的腿,也跟着冲进了云雾里。
凌玄道人看着两个丫头一前一后的身影,摸了摸下巴,突然觉得今年的入山仪式,好像没那么无聊了。他重新躺回竹椅上,拿起狼毫笔,在青石砚上沾了沾墨,慢悠悠地写下两个名字:
“慕无白?”他对着空气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林婉烟……啧,琰玄那老东西的弟子又去发小广告了?”
风卷着松涛掠过山顶,登仙阶上的脚步声,又远了些。
林婉烟踩着发软的腿往上走,起初还暗自庆幸。直到走着走着,第二段路竟连石阶都没了,只是条蜿蜒的山路。
不过两旁长满了齐腰的野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倒比刚才的登仙阶舒服多了。
“哼,原来也不过如此。”她抬手理了理散掉的发髻,心里那点被凌玄道人泼的冷水又被骄傲盖了过去。肯定是刚才那登仙阶已经筛掉了大部分人,剩下的路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
她正想着,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往前扑去。等她狼狈地爬起来,才发现右脚的绣花布鞋不见了,只剩只白袜套在脚上,袜底还被石子磨破了个洞。
“我的鞋!”林婉烟急得团团转,顺着山路往下找了半天,别说鞋了,连点鞋印子都没见着。那布鞋是娘亲手绣的,鞋头缀着珍珠,她平时都舍不得穿,这会竟凭空消失了。
山里的风越来越凉,她咬着牙,只好光着脚继续往上走。可没走几步,脚底就传来一阵刺痛——是尖锐的石子划破了皮肉。她低头一看,白嫩的脚掌上已经渗出血珠,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更糟的是,越往上走,路边的荆棘越多,枝桠上的尖刺像小钩子,专往皮肉里钻。林婉烟的罗裙被勾住好几回,使劲一挣,“刺啦”一声被扯出个大口子,露出的小腿瞬间被划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呜呜……”她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别说被荆棘扎了,连手指头都没被针扎过。家里的地板永远擦得锃亮,出门要么坐马车,要么走平坦的石砖路,哪见过这种遍地石子、满是荆棘的野路?那点“仙道天骄”的傲气,早被疼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委屈和害怕。
就在这时,旁边的树林里传来“沙沙”的响动。
林婉烟吓得瞬间噤声,捂住嘴缩成一团。是野兽吗?还是山里的精怪?她想起以前听的鬼故事,眼泪掉得更凶了。
树丛晃动了几下,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灰扑扑的脸上沾着草叶,几缕赤金色的头发从额前垂下,映得那双赤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不是野兽,是刚刚那个“小乞丐”。
慕无白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撞见她,先是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点无奈,可当看到林婉烟哭得花猫似的脸,还有那被扯破的罗裙和淌血的脚时,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林婉烟又气又急,眼泪掉得更凶了。
慕无白从树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哭够了?再哭下去,天黑都到不了地方。”她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冷静。
“我、我脚疼……”林婉烟抽噎着,把脚往身后缩了缩。那只光脚此刻狼狈极了,脚掌布满血痕,几个深深的刺孔里还嵌着黑褐色的刺,脚踝处被荆棘划开的口子正往外渗血。
“我叫慕无白。”女孩突然开口,伸出沾满泥土却干净修长的手,“你呢?”
“林、林婉烟……”她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掌心的温度意外地暖,让她莫名安定了些。
慕无白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水光:“那边有泉水,能洗伤口。我背你过去?”
林婉烟脸一红,连忙摇头:“不、不用……我自己能走……”再说,这丫头看着比自己还小,瘦瘦弱弱的,怎么可能背得动她?
慕无白也没多劝,只是弯下腰,不等林婉烟反应,就像拎小猫似的把她提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抱在怀里。
林婉烟:“!!!”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丫头看着没几两肉,力气怎么这么大?而且这姿势……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这么抱着,像什么样子!
可没等她抗议,慕无白已经抱着她往泉水边走去,脚步轻快得像拎着个布娃娃,丝毫不见费力。林婉烟羞得把脸埋在她肩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混着点金属的冷冽气,倒不难闻。
泉水边的石头被冲刷得很干净,慕无白把林婉烟放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自己蹲下身掬了捧水洗手。
“把脚伸过来。”
林婉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受伤的脚慢慢伸过去。那脚确实生得好看,肌肤莹白,足弓浅浅,脚趾圆润,像玉雕的似的,只是此刻被血污和泥垢糊着,添了几分狼狈。
慕无白用泉水一点一点冲洗着她的脚掌,动作很轻,避开了那些伤口。“挺好看的。”她突然说。
林婉烟愣了一下,脸颊微红,刚有点得意,就听“唰”的一声——慕无白捏着她的脚趾,飞快地把嵌在肉里的刺全拔了出来。
“啊!”林婉烟疼得差点跳起来,脸瞬间白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不拔出来,会发炎。”慕无白把拔出来的刺扔到一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又掬了捧水,仔细冲掉伤口上的血污,然后撕下林婉烟罗裙上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笨拙却仔细地缠在她脚上。
“喏,这个还你。”她把之前林婉烟让仆人给的那双草鞋递过来,“你那绣花布鞋,确实不适合走这种路。”
林婉烟看着那双粗麻草鞋,又看了看慕无白。只见她蹲在泉水边,掬起水往脸上泼,洗去泥垢后,露出张小巧的脸——眉骨精致,眼尾微微上挑,赤金色的瞳孔在水光里泛着潋滟的光,带着点说不清的媚;可鼻梁又挺又直,唇线分明,透着股锐气,像把没开锋却藏着锋芒的剑。
她又低头洗脚,那双脚比林婉烟的还要白,像凝脂白玉,却又泛着层淡淡的冷光,仿佛不是皮肉,是用最纯的玉髓雕成的,哪怕踩在石子上,也不见丝毫划痕。
“你……你不穿鞋,脚不疼吗?”林婉烟忍不住问。这山路这么难走,她光脚走了没几步就成这样,慕无白怎么好像没事人一样?
慕无白甩了甩脚上的水珠,赤着脚踩在石头上,漫不经心地说:“草鞋不合脚。”
至于为什么光脚不疼,她没说,只是转身往山路更深处望了望,赤金色的瞳孔里闪过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婉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叫慕无白的丫头,比她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奇怪——明明看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却有那么大的力气;明明穿着破烂,却透着种说不出的矜贵;明明光着脚,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路上的石子和荆棘。
她低头看了看脚上缠着的布和那双草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个了不得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