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
寒冷的风穿梭在林间。
空地之上，一群人靠在篝火周围围成一个圈睡着了。
啪嗒、啪嗒。
我从旁边拿起一些堆积的木柴丢进火堆里。
借助精灵之力点燃的火光映照下，我的脸显露出来：长长的红色头发垂到腰际，白皙如尸的脸庞显得异常显眼。
最让人瞩目的是那双如同魔族般猩红的眼眸。
世上的人们常说，拥有红色瞳孔者必定流淌着魔族之血。
或许正是某个与恶魔结合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吧。
不过这也并非毫无依据，虽说并非所有的红瞳之人都如此，但凡体内流淌着魔族血脉的存在必然拥有一双泛红的眼眸。
无论是魔族、魔人还是魔王莫不如此。
至于我为何会拥有这样的瞳孔……
"师父，还没睡吗?"
远方传来了呼唤声，一位手持闪耀圣剑的年轻男子走近过来。
他显然不是为了伤害我而来，而是刚刚消灭了那些企图对我们造成威胁的家伙返回。
"我何须睡眠?我本就不需要睡眠。"
"可是您曾经说过，充足的休息能够减轻精神上的疲倦。"
"哼，那不过是软弱之人才做的事情。对于像我这样存活了数百年的女巫而言毫无意义。"
"数百年……"
听完我的话，年轻人苦笑一声，在我身前坐下。
对面的火苗跳动作响，他的目光透过这层层火焰投射向我，令人难以承受这份注视。
"您一定很孤单吧。"
"并不，没那回事。"
"嗯，不用否认，我懂的。"
"真的无需否认，我确实如此。"
这样的误解实在令我困扰。
虽说我装作对外界的变迁毫不知情已经数百年，可那也只是关于"中间界"而已。
而那小子居然按照自己的臆想去推测一切，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要紧的。您被封印了数百年，我懂您可能觉得孤单。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不仅有我，还有其他伙伴们呢。"
"不，我确实还好。"
"您不必害羞。现在他们都还在睡梦之中。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理解您内心的真诚。他们只是目前不了解罢了。其实一直都是您暗中默默地守护着他们。"
不是这样。
除了你，所有人都清楚。
虽然我想把这些话说出口，但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因为那名青年战士完全无视了我的话语，于是我决定不再理会他。
"师父对我而言既是救我性命的恩人，又是把我塑造成战士的导师……"
没错。
小子确实是个战士。
当七个魔王降临这个世界之时，他成为了"圣剑"唯一的真主，能够抗衡魔王之人唯有他这位战士。
另外那些战士虽也受各王国或组织所赐予的神圣力量加护，手持神圣武器奋战于前线，而我们的这位年轻人却握持着代代相传的"真正圣剑"，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真正战士。
究竟他是如何得到那把圣剑的呢？
是我把机会给他的。
更确切地说，是我亲手把他培养成了战士。
仅仅为了活下去，仅此而已。
"……若非师父亲手相助，我也无法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在感激不尽。"
"唉，是啊。"
"额……师父。"
战士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我，并调整好了站立姿态。
"当所有魔王都被成功封印之后，您打算有何计划呢?"
"这个嘛……还未曾仔细考虑过。"
"果然是这样。师父向来只专注于肩上的任务……"
"错了！并非如此！"
我怕他又开始大放厥词，连忙提前举起魔杖堵住了他的嘴巴。
"我乃是女巫！从来都无法与世人共处融洽。即使眼下，倘若没有您这样的战士保护，这支队伍里定然有不少人早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呵呵，哪有这种事?大家都十分善良呢。"
"……"
善良?
我眯起双眼扫视了一圈环绕战士左右、如众星捧月般的女伴们。
真奇怪，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
为什么偏偏我得坐在这战士对面？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在选择座位的过程中，那些暗地里的激烈争夺战，只有那位没心眼的傻瓜毫不知情。
如果不是唯有我掌握了能够封印魔王灵魂的魔法和力量的话，他们绝对不可能放过我。
英雄不知晓事情的真相。
"好吧。那么，你想说什么?等我封印完七个魔王之后，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终生侍奉您，老师。您看怎样？"
"什么?"
我突然感到肚子剧烈疼痛。
胃部仿佛正在被腐蚀一般，难受得快要翻过来。
"本想在老家村里陪您慢慢变老，可是恐怕这太不现实了。"
"那自然不可能啦。"
英雄的家乡。
在放置圣剑的村庄里，选择这个憨厚又单纯的小伙子当作勇者，全都是出于深思熟虑。
我逐一淘汰了所有不合适的人选，在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别无其它特别的原因。
当然从未亲口告知过勇者最后。
因为他的公正无私及心灵纯净，我才挑选了这位年轻人——亚瑟作为勇者。
毕竟，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圣剑的主人，但真正定夺谁是圣剑主人之人，却是我。
"我想留在您身边终身为您服务，您看如何?"
"嗯，你别再操心我了。倒是应该好好想想，该怎么跟这群孩子们一起度过下半生吧?"
"啊，那个，嗯……"
亚瑟脸色逐渐涨红，试图通过观察我的眼神寻找答案。
"老师，这种话题怎么能在大家睡着的时候讲啊!"
"有什么好害羞的呢？大家都休息了嘛，这才敢说几句真心话呢。嘿嘿。是哪个小姑娘呀？童年的朋友剑圣？还是圣女殿下？或者是精灵王国的公主？难道……"
"老师。"
"嗯?"
"那个……"
亚瑟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了头。
"我真的具有与他人共同度过一生的资格吗?"
"……"
唉，又来了。
他又开始给自己挖坑了。
"那小子如果总是独自这样自我伤害，我一个人真就没办法了。"
心里很想去猛击他胸口一下大吼"去死吧，小子!"但考虑到他手握圣剑的力量明显胜过我。
而且就算他真的向我道歉"对不起，老师!我只是太痛苦了!"，周围那些女人们也不会让我轻易放任不管。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为什么不?难道因为你手上沾满了魔族的鲜血洗不掉吗?"
"！！！"
最快的办法就是帮他解开心结，尽快结束这次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
"曾经平凡的乡村少年如今已经屠杀了众多魔族。你手上封印了足足三个魔王，等到未来打败剩下的四个魔王之后，你会更加感到不安吧?"
"……是的。"
"什么?"
"犯下了这么多屠杀罪行的人又怎么可能幸福地活下去呢?"
"哈哈哈哈哈!"
…
我想放声大笑一句"哈哈！"来释放压力。
可惜这副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做，无法展现出那种豪迈笑声。
究其原因是我不过是一个发育尚未完全的二十岁少年罢了。
"亚瑟啊，好久没听你说这种有趣的话了。你总能逗我发笑。"
不过，虽然笑了，其中依然充满了无奈和苦笑。
"你现在居然把魔族当成了生命看待了吗?"
"是这样的吗?"
"不对。魔族根本不算生命，他们不过是诱惑人类的恶魔伪装成人的邪恶生物，千万小心不要被他们的外表所迷惑。"
"可是他们..."
"没错，他们是极其狡诈的家伙。表面装作关心人类的样子，背地里却只思考如何利用人类为自己谋利。完全是虚伪的存在。"
就如同我在利用亚瑟一样。
"你觉得屠宰场的老板因为宰杀了许多牛和猪就会堕入畜生道地狱吗?消灭意图奴役人类的魔王军团并为整个大陆带来和平的英雄死了之后不仅无法升天，还沦入地狱接受永世折磨，这合理吗?"
英雄难道死后还要坠入地狱甚至魔界?
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事。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会拼尽全力把你送到天界去。谁会这么愚蠢把英勇无畏的战士送去地狱?简直荒谬至极。就算是和天使动手，我也一定要把你送上天堂。"
"老师……"
"所以你必须掌握自己的幸福。你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我……"
亚瑟凝视着跳跃的篝火火焰，在那里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当我发现错过了适当的干预时机时，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
"真是太幸运了。"
终于可以期待胃部能稍微得到一些安宁了。
我实在想不通，身边的女人已经这么多了，为何我还非得负责照顾这家伙的精神健康。
不过，其实我心里清楚答案是什么。
这些女人只是知道如何借助身体上的快感让亚瑟暂时遗忘他的烦恼，至于如何从精神层面给予支持，她们是一无所知。
"相貌俊美的男子注定要承受如此悲哀的命运啊。"
尽管有众多女性环绕着亚瑟，但实际上她们关注的不过是他那副帅气的外表、卓越的能力以及身为英雄的光环罢了。
她们在他面前极尽温柔伪装之能事，然而背后却又因争夺与他同榻的机会而暗自较劲。
如此一群女子也配称为勇者队伍一员吗？
可怜的世界啊，真是世道衰微的表现。
"唉，我们那时候可绝不像这样。"
我记忆中的勇者队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由圣剑持有者、精灵弓手、矮人战士以及大魔法师所组成的队伍，个个皆为身材强健的壮汉，一心只想除尽那些讨厌的兽人怪物。
友情!
激情!
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好伙伴!
相较之下，如今这支所谓的勇者队伍即便内部存在摩擦和矛盾，但也缺少那种可以通过一杯酒便化解误会的心境。
"不知道以前的伙伴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呢？"
那位人类出身的勇者估计早已寿终正寝，而那位精灵弓手还有那个矮人战士说不定因为长寿还能活到现在吧。
至于那位大魔法师……
"说起来，师父。"
"嗯?"
"您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 我嘛...."
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当然就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啦。"
"……"
之后，亚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这对于我来说，则是真的只有在睡眠之中才能够寻找到真正的幸福。
只可惜，现如今的我已经再也不能安稳入眠了。
因为这具身躯其实早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真想赶快封印魔王们，然后回家啊。"
"咱们大致知道那三个魔王所在之处，不过最后一个在哪就完全不清楚了吧?"
"啊，这没问题啊。等其余六个魔王都被封印，最后那家伙自然就会现身。"
"嗯?"
"嗯……"
那位魔王，正是我。
"这些容后再谈。看来敌人快要来了。"
听了我的话，勇者再度紧握圣剑。
一旁躺着的人也开始渐渐起身。
"已到达魔王城附近了，大伙都得小心翼翼。那里正是五百年前懒惰魔王'贝尔佩戈'统治之地。"
那是我五百年前的根据地。
"准备迎战！"
调匀呼吸，我预备对勇者的队伍发出指示。
勇者毫无所知。
他视为可靠同伴的人实际上并未入眠，一直窃听着我们的谈话。
而勇者队也同样未察觉到。
五百年被封印的那位女巫实际就是我 -- 勇者队伍中的魔王。
"……"
究竟我能否自这群女人充满爱慕与妒忌的目光中存活呢？她们一边对勇者显露情意，一边向我投射出怨恨。
"封印了六个魔王之后，得迅速带着孩子们逃离至魔界才行。"
多希望能早点恢复肉身，返回魔界好好休息一下啊。
这才是我的渴望。
"所有人都动作快些!行，很好!先让我当先锋走在前面!"
就这样。
"随我来吧!我负责带头开拓道路!"
请放过我吧。
"……小偷猫。"
"……切。"
"也太傲慢了……"
盼望有人能移走将我当作对手的目光。
"呼，哈哈。"
我注视着前方奔跑的女性身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我是男人，一群笨蛋。"
我，魔王贝尔·佩戈尔。
只是阴差阳错地占据了这个少女的身体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