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落月城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并不是铁匠铺里刚出炉的灼热铁腥,而是混合着城墙苔藓、流浪猫狗排泄物和劣质麦酒的那些独属于边境城市的气息。
玖兰·诺站在“歪脖子”酒馆对面的阴影里,银色的长发被黑色礼帽压得很低。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正随着他轻微的呼吸晃动。
他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风衣,袖口和领口都仔细地系到最紧。
路过的酒客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走过,有个醉醺醺的壮汉差点撞到他身上,被同伴一把拉住。
“走路看着点!没看到这位……这位小姐站在这儿吗?”同伴打着酒嗝嚷嚷,视线在诺精致得近乎妖异的侧脸上扫了一圈,又慌忙低下头,“对、对不起,小姐。”
诺没抬头,帽檐下的红色瞳孔里映着酒馆门口摇晃的煤油灯,像两团燃烧的暗火。
他甚至没动一下,直到那两个醉汉走远,才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第三十七次。”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几枚银币,“这个月第37次被当成女人了。”
倒也不怪那些人眼瞎。
玖兰·诺的五官实在太过精致,鼻梁挺直却线条柔和,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皮肤白得像常年不见阳光的瓷娃娃。
虽然他确实不太喜欢晒太阳。
尤其是那把及腰的银白色长发,柔顺得如同月光织成的绸缎,哪怕被礼帽压着,露出的部分也足够引人遐想。
他原本想剪掉的,但不知为何,刚剪掉就又重新长回来。
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
若不是他常年穿着这种黑色的风衣礼帽,恐怕每天被搭讪的次数能翻上一倍。
“不过也好。”诺微微歪头,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斜对面的巷子口,那里挂着块掉漆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霍克杂货铺”,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主人没什么文化。
“被当成女人,总比被当成‘吸血鬼’要安全得多。”
他整理了一下风衣下摆,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
确认无误后,诺迈步走向那条散发着霉味的巷子。
刚走到巷口,一个矮胖的身影就从杂货铺里探出头来,酒糟鼻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发亮。
“哟,是小子啊!”矮胖子搓着手迎上来,他叫老霍,是个在这里开了十几年黑市杂货铺的矮人,“今天想要点什么?新鲜的‘月光草’刚到,还是说……要给你家那位‘小祖宗’带点‘硬货’?”
诺停下脚步,帽檐微微抬起,露出半张脸。
老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又飞快移开,喉结动了动。
这是他每次看到诺时的习惯性动作,大概是被那张脸晃到了。
“要三份‘铁甲野猪’的里脊肉,带骨的。”诺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另外,上次说的‘暗影蛛丝’到货了吗?”
“铁甲野猪有有有!”老霍连忙点头,转身往铺子里钻,“刚从东边猎场送来的,还热乎着呢!至于暗影蛛丝……啧,那玩意儿可难弄啊,最近帝国巡逻队查得紧,那些猎魔人跟疯了似的盯着黑市……”
诺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用指尖捏着,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转了转。
银币边缘反射出的冷光晃到老霍眼里,他的话头顿时卡壳了。
“不过嘛……”老霍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咱们谁跟谁啊!小子你照顾我生意这么久,这点小事还不好办?蛛丝有是有,就是量不多,而且……价格得涨点。”
“多少?”诺直接问。
“这个数。”老霍伸出三根手指,“三百铜币,不二价。”
诺的指尖停住了。
他知道暗影蛛丝的市价,最多两百铜币,老霍这是坐地起价。
但他没讨价还价,只是点了点头:“可以。但我要最好的那批,韧性不够的话,我可不付钱。”
“放心放心!”老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转身进铺子忙活去了。
诺站在原地,红色的瞳孔里映着杂货铺破旧的木门,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溢价一百铜币,换来省去讨价还价的时间,以及避免老霍后续可能的小动作,划算。”他想,“暗影蛛丝用来加固风衣内侧的防魔布料很有必要,最近城里的巡逻队似乎比平时更频繁,谨慎点没坏处。”
至于老霍这种贪小便宜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
对付这种人,直接用利益碾压比废话更有效。
反正依靠他“强夺”能力来的那些零散魔力,随便找个黑市商人转化成铜币,就足够支付这些开销。
当然,这种“强夺”仅限于那些主动招惹他的蠢货,或者像老霍这种常年缺斤少两的奸商。
每次从老霍这里买东西,他都会悄悄用异能吸走对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财运”。
算不上伤天害理,顶多让老霍接下来几天少赚几个子儿,应该算是等价交换。
“诺小子,你的东西!”
老霍抱着一个用粗麻布包着的包裹走出来,沉甸甸的,还能闻到里面新鲜血肉的腥味,“铁甲野猪里脊三份,带骨头的,够你家那位吃两天了。然后暗影蛛丝在这小袋子里,你自己检查检查吧。”
诺接过包裹,先用指尖捏了捏那个装蛛丝的小皮袋。
指尖传来冰凉而坚韧的触感,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暗影能量波动。
看起来是好货。
他满意地点点头,将那枚银币扔给老霍,又额外数了三十枚铜币递过去。
“谢了。”老霍眉开眼笑地接过去,掂量着钱币的重量,突然压低声音,“对了,小子,跟你说个事。最近城里不太平,听说西边的‘黑森林’那边,有猎人看到穿黑袍的怪人出没,说是……跟几年前‘血月事件’里的那些人有点像。”
诺的动作顿了一下。
血月事件。
三年前,落月城以西的几个村庄突然被屠戮一空,幸存者说看到一群穿着黑袍的人用诡异的魔法吸干了村民的血液。
帝国派来的调查队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只说是“高阶魔兽作乱”。
但诺知道那并不是这么简单。
那些黑袍人的气息,和当年灭了玖兰家族的“深渊一族”,有着同源的恶臭。
“知道了。”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听到了无关紧要的传闻,“多谢告知。”
他抱着包裹转身离开,黑色的风衣在狭窄的巷子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银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老霍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嘀咕道:“这小子……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还有,他家那个‘小祖宗’,从来没见过出门,然后每次买的肉都够三个壮汉吃了,真邪门……”
诺没有回头,老霍的嘀咕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不在乎别人的猜测,只要这些猜测不会转化为实际的威胁,就毫无意义。
他穿过两条街,拐进一个更偏僻的胡同。
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废弃的,墙皮剥落,杂草丛生,只有最深处的那间小院还算完好。
那是他在落月城的住所,一个用三枚金币从一个赌徒手里买来的破院子。
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诺反手关上门,将包裹放在门边的石桌上,然后脱下礼帽,露出满头银白色的长发。
他抬手揉了揉被帽子压得有些发麻的头皮,红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了亮。
“我回来了。”他朝着正屋的方向喊了一声,声音比在外面时柔和了些许。
屋里没有回应。
诺也不意外,径直推开了正屋的木门。
房间里光线很暗,即使是傍晚,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银白色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几乎拖到地上。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慢慢转了过来。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和诺同款的黑色连衣裙,只是尺寸小了很多。
她的头发比诺更长更亮,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左眼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眼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右眼。
右眼是一只纯粹的血红色瞳孔,就像凝结的血液,从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是月,据说是血族的始祖,也是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
十年前,诺在玖兰家族的废墟深处发现了棺材中沉睡的她,然后他用自己的血唤醒了她,从此结下了主仆契约。
“主人。”月开口,声音软糯,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外表的平稳,“您回来了。”
“嗯。”诺走到她面前,将那包铁甲野猪的里脊肉放在桌上,“今天的晚餐,带骨的,你应该会喜欢。”
月的目光落在包裹上,血红色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微微歪头,动作像个好奇的孩子,却依旧面无表情:“多谢主人。需要现在处理吗?”
“处理吧。”诺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另外,老霍说黑森林那边出现了黑袍人,可能和深渊一族有关。”
月正在解包裹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动作,语气仍然平淡无波:“需要我去清理掉吗?”
“暂时不用。”诺喝了一口水,看着月熟练地用锋利的黑色指甲划开野猪的里脊肉,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血花。
“只是几个小角色,并不值得你出手。而且现在暴露实力太冒险,我们还没找到足够的‘筹码’。”
月点点头,没再说话,专注地处理着那些生肉。
她的动作很快,也很精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不一会儿,那些带骨的里脊肉就被切成了大小均匀的块,骨头被整齐地堆在一边。
她很喜欢啃骨头,尤其是带着骨髓的那种。
诺靠在椅背上,看着月的侧脸。
眼罩遮住了她的左眼。
有人说始祖的双眼能看透生死,也有人说那是被诅咒的眼睛,会带来灾难。
但诺不在乎,对他来说,月只是月,是那个需要他提供“食物”,也会在他遇到危险时毫不犹豫出手的存在。
“对了。”诺突然开口,“今天又有人把我当成女人了……”
月切肉的动作停了下来,血红色的右眼看向他,依旧没什么情绪:“那么需要我去让那些人‘忘记’这件事吗?”
“不用。”诺失笑,摇了摇头,“被当成女人总比被当成吸血鬼好。话说回来,你就不能学学怎么笑吗?每次都这么面无表情,出去会被当成面瘫的。”
月眨了眨眼,似乎在理解“笑”这个词的含义。
她尝试着牵动嘴角,将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标准的弧度。
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完美得毫无生气。
“这样吗,主人?”她问。
诺看着她那张依旧没什么变化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当我没说。”
十年了,他试过教她哭,教她笑,教她生气,甚至故意抢过她的食物看她会不会闹别扭,但月始终都是这幅样子。
只有在“进食”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波动……
那是对血肉的渴望,是属于“暴食”的本能。
诺有时候会想,唤醒她到底是对是错。
但每次看到月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喊他“主人”,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月将切好的肉分装在两个盘子里,其中一个盘子里的肉块明显更大更多。
她把那个大盘子推到诺面前,小盘的留给自己。
“主人也需要补充能量。”
诺挑了挑眉。
他作为血族,虽然也需要血液维持生命,但不像月那样喜欢吃生肉。
月总是这样,把最好的部分留给自己,却又在这种细节上表现出对他的“关心”。
尽管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晚上出去喝杯血就好。”诺把大盘子推了回去,“你多吃点,最近可能需要你动手。”
月没有坚持,默默把大盘子拉回自己面前,然后拿起一块带骨的肉,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她的吃相很优雅,甚至可以说得上精致,一点血迹都没沾到脸上,但咀嚼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诺看着她进食,自己则端起水杯,慢慢喝着水。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院子里一片漆黑。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红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警惕。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很少有人会来敲门。
月也停下了咀嚼,血红色的眼睛看向门口,指尖的指甲闪烁着寒光。
“谁?”诺扬声问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听不出任何紧张。
“是我,玛莎!”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诺小子,你在家吗?我给你送点刚烤好的面包!”
是房东玛莎大妈。
一个热心过头,喜欢管闲事,还总想着给诺介绍对象的中年妇人。
诺松了口气,对月使了个眼色,让她收起杀气。
月会意,指尖的寒光瞬间消失,继续低头啃着骨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诺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玛莎大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看你这孩子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玛莎挤进门缝,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几块烤得金黄的面包,“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给你送来尝尝。对了,你家那位……嗯,小姑娘呢?怎么总不见她出门啊?”
玛莎的目光在屋里扫来扫去,显然对那个只存在于诺口中的“妹妹”充满了好奇。
诺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遮住了月的身影:“她身体不太好,怕见风,多谢大妈关心。面包我收下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哎,这孩子,就是客气。”玛莎把面包放在门边的桌子上,眼睛却还在屋里瞟,“说起来,诺小子,我娘家有个侄女,今年十五了,长得可漂亮了,要不要……”
“不用了大妈。”诺直接打断她,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总不爱说话呢?”玛莎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家常,无非是抱怨最近物价涨了,巡逻队又加税了之类的,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关上门,诺转身看着月。
她已经把盘子里的肉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啃得只剩下一点渣,正用纸巾擦着嘴角。
“人类,很吵。”月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欢还是讨厌。
“习惯就好。”诺拿起一块面包,闻了闻,烤得确实不错,“至少她没发现异常。对了,明天我要去黑森林边缘看看,那些黑袍人的事,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月抬起头,血红色的眼睛看着他:“需要我陪同吗,主人?”
“不用。”诺摇了摇头,咬了一口面包,味道有点甜,不太符合他的口味,“只是去侦查,我一个人更方便一些。你在家待着,处理掉那些骨头,别留下痕迹。”
“是,主人。”月点头应道,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盘子和骨头都收了起来,还拿起抹布仔细地擦了擦桌子,连一点血迹都没留下。
诺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红色的瞳孔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柔和。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
深渊一族的阴影从未散去,玖兰家族的血海深仇也迟早要报。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偏僻的边境小城,他还有月,还有一口能安心吃下去的面包。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银币的冰冷触感。
他会变强,变得足够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他会夺回属于玖兰家族的一切,让深渊一族付出代价。
这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正义感,只是因为……那些人,挡了他的路,威胁到了他的利益。
而对于挡路的人,玖兰·诺从不手软。
他抬手,银白色的长发滑落指尖,像流淌的月光。
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带着绝对的理性和冷冽。
“游戏,才刚刚开始。”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宣告。
窗外,乌云散去,一缕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月的银发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诺,血红色的眼睛眨了眨。
“主人?”
“没什么。”诺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
那是一个极其浅淡,却又真实的笑容,“早点休息吧。”
“是,主人。”月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只是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时亮了那么一点点。
夜,还很长。
落月城的铁锈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但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却仿佛是多了一丝属于“家”的味道。
至少,对玖兰·诺来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