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落在小院的石板路上。
诺蹲在院子角落,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抹布,正试图擦掉石阶上的青苔。
这活儿算不上累,但需要耐心。
青苔长得顽固,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绿色的痕迹,得用抹布反复擦拭。
“主人,这里擦不掉。”
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稳得像一潭深水。
诺回过头,看见她正站在石阶顶端,手里也拿着一块抹布,指尖捏着布角的力度有些过大,让那块粗麻布起了褶皱。
她指的是石阶边缘一道很深的缝隙,里面塞满了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墨绿色的青苔从缝隙里挤出来,像给石阶镶了道边。
诺放下手里的抹布,走过去看了看。
那道缝隙确实棘手,位置又偏,寻常打扫根本顾及不到。
他猜想这大概是前几任租客留下的“遗产”,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污垢。
“不用管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红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亮,“反正也不影响走路。”
月点点头,收回目光,继续用抹布机械地擦拭着石阶表面。
她的动作很认真,甚至可以说过分认真。
连石板上那些天然的纹路都被她反复擦了好几遍,仿佛要把石头本身的颜色都擦掉似的。
诺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左手。
月的指甲很长,是纯粹的黑色,边缘锋利得像打磨过的黑曜石。
此刻她握着抹布,指甲却刻意收着,并没有刺破布料。
“学得还挺快嘛。”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
因为他看见月擦到石阶尽头时,指甲还是不小心在木头门框上划了一下,留下三道细细的黑痕。
那痕迹不深,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但在浅色的木门上,像是一道突兀的伤疤。
月似乎也察觉到了,停下动作,低头看着那三道划痕,血红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地注视着。
“没关系。”诺走过去,用手指蹭了蹭那划痕,“木头而已,难免会磕磕碰碰。”
月抬起头,看着他:“需要修复吗?用暗魔法。”
“不用。”诺摇了摇头,“太小题大做了。再说,一点划痕而已,显得更有‘生活气息’。”
“生活气息?”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显然没理解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去擦别的地方了。
诺看着她的背影,银白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黑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忽然觉得,让月学这些琐碎的家务,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至少,能让她看起来更像个“普通的小姑娘”,而不是那个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吸血鬼始祖。
当然,这只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
诺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绝对不是因为看着月笨拙地模仿人类的样子,会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
上午的阳光渐渐热起来,晒得石板路有些发烫。
诺把院子里的木椅搬到树荫下,又从屋里端出一壶凉白开,给自己倒了一杯。
月已经把能擦的地方都擦完了,正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晾衣绳上随风飘动的衣服发呆。
那些衣服大多是诺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还有几件给月准备的深色连衣裙,都是用耐脏的布料做的。
“过来歇会儿。”诺朝她招了招手。
月闻声走过来,在另一把木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她没有像诺那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也没有去看院子里的景色,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诺喝了一口水,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认识的吸血鬼,无论是玖兰家族的长辈,还是那些在帝国宫廷里见过的血族贵族,无一不是优雅中带着傲慢。
像月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更何况她还是身份比以前见的那些贵族高贵了不知多少倍的血族始祖。
“不用一直绷着。”诺放下水杯,“这里没有外人,不用那么拘谨。”
月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没明白“拘谨”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稍微放松了一点,膝盖微微分开,双手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主人,”她忽然开口,“今天的食物呢?”
诺:“……”
他就知道,对月来说,最能引起她注意的,永远只有“食物”。
“中午吃铁甲野猪的肋排,我昨天让老霍留的。”诺说,“还有,他说弄到了些新鲜的鹿血。”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表现出期待。
诺已经习惯了她的反应。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院子里的槐树。
树影被阳光拉得很长,落在晾衣绳上,让飘动的衣服看起来像在和影子跳舞。
“说起来,”诺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天玛莎大妈说,东边的市集今天有‘丰收祭’的预热活动,好像有不少小贩会来摆摊。”
月没有回应,显然是对“丰收祭”没什么兴趣。
“据说有卖糖画的。”诺补充道,“就是用糖熬成糖浆,画成各种动物的样子……嗯……吃着也很甜。”
他记得昨天月吃姜饼时,虽然没表现出喜欢,但也没有排斥。
或许,这种更纯粹的甜味,能让她产生一点不一样的反应呢?
月果然抬起了头,看着他:“糖画?能补充能量吗?”
诺:“……不能,就是用来尝味道的。”
月的目光又落回了膝盖上,似乎在判断这种“不能补充能量”的东西是否值得关注。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不需要。”
诺失笑。
看来,想让月对人类的零食产生兴趣,还是任重而道远。
……
临近中午时,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玛莎大妈标志性的大嗓门:“诺小子!在家吗?”
诺和月对视了一眼。
月的眼神里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更像是在确认“是否需要回应”。
诺无奈地站起身,走到院门边,打开了门。
玛莎大妈果然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黄澄澄的南瓜。
她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是她的小孙子,名叫托比,手里拿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
“诺小子,给你送两个南瓜!”玛莎不由分说地把竹篮塞进诺手里,“我家那口子昨天从乡下弄来的,新鲜得很,炖肉吃最香了。”
“多谢大妈。”诺接过竹篮,南瓜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气息。
“跟大妈客气啥。”玛莎摆摆手,眼睛又开始在院子里扫视,当看到站在树荫下的月时,眼睛一亮,“哎哟,这小姑娘也在啊。托比,快叫姐姐。”
托比怯生生地看了月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叫了句:“姐姐好。”
月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托比手里的玉米棒,血红色的瞳孔里映着玉米棒的影子。
诺猜她大概是在判断那东西能不能吃。
“这孩子还是这么害羞。”玛莎笑着打圆场,又对诺说,“对了,诺小子,今天东边市集有活动,你不去看看?好多外地来的小贩,卖啥的都有。我家托比吵着要去看糖画呢。”
“可能会去看看。”诺含糊地应着。
“去吧去吧,热闹得很。”玛莎热情地劝道,“带着你家的小姑娘一起去,总待在院子里多闷得慌。让她也看看咱们落月城的热闹吧。”
诺犹豫了一下。
带月去市集,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但玛莎说得对,总把她关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
而且,趁这个机会让她多接触一下人类社会,或许能让她更“像”一个普通人。
“再说吧。”诺没有把话说死。
“哎,行。”玛莎也不勉强,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句关于丰收祭的事。
无非是说今年收成好,城主大人要在广场上摆宴席,还会有篝火晚会之类的。
托比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嘴里的玉米棒都忘了啃。
聊了大约一刻钟,玛莎才带着托比离开。
临走前,托比还偷偷看了月一眼,把手里啃剩的玉米棒塞给了她,然后红着脸跑了。
月拿着那根光秃秃的玉米棒,有些茫然地看着托比的背影,又抬头看向诺,似乎是在询问“该怎么处理”。
“扔了吧。”诺说,“不能吃。”
月点点头,走到墙角,把玉米棒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诺为了模仿人类生活特意弄的,里面的垃圾会被月用暗魔法悄悄处理掉。
诺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改变了主意。
“下午带你去市集。”他说。
月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他:“去买食物吗?”
“买食物,顺便也看看别的。”诺拿起竹篮里的南瓜,“先把午饭做好。”
“是,主人。”
……
午饭很简单,就是烤铁甲野猪肋排,配着诺用南瓜煮的浓汤。
月依旧是餐桌上的主力。
她吃掉了大半的肋排,还喝了两陶罐鹿血,动作优雅却迅速,嘴角沾着的血迹被她用指尖轻轻抹去,黑色的指甲上沾染了一点暗红,像是不小心蹭到的颜料。
诺吃得不多,他对肉没什么执念,更多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主要还是靠晚上出门“补充”血液。
他喝着南瓜汤,看着月进食,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人类家庭的午餐那味了。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和月,不过是契约绑定的主仆,是乱世中相互依存的两个同类罢了,怎么可能和“人类家庭”扯上关系。
吃完午饭,诺去屋里换了件衣服。
还是黑色的风衣和礼帽,只是换了件干净的衬衫。
月则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诺特意让她把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垂在身后,这样能显得更“普通”一点。
“记住,到了市集,别乱看,别乱摸,更别……”诺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别对别人的‘食物’表现出兴趣。”
这里的“食物”,自然指的是人类。
月虽然能控制自己的本能,但她那双没有感情的血色瞳孔,和看到鲜活生命时偶尔流露出的对“能量”的渴望,还是很容易引起怀疑。
“是,主人。”月点头,把诺的话牢牢记住。
诺满意地点点头,推开了院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诺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月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街道上果然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不少小贩在路边支起了摊子,卖着五颜六色的布料、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有各种小吃。
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一家老小,说说笑笑地朝着东边的市集走去。
孩子们手里拿着彩色的气球,兴奋地跑来跑去,偶尔撞到路人,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月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血红色的瞳孔里映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没有任何情绪,却带有一种审视,像是在评估这些“能量体”的“质量”。
诺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碰了碰她。
月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安分点。”诺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
“是,主人。”月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喧闹声淹没。
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尽量避开拥挤的地方。
有好几次,差点被跑来跑去的孩子撞到,都被诺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月的反应也很快,总能在被碰到前及时侧身,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路过一个卖糖画的摊子时,诺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用一把小铜勺舀起金黄色的糖浆,在光滑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着,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就成型了。
“要一个吗?”诺问身边的月。
月看着那只糖画兔子,又看了看摊主手里冒着热气的糖浆,摇了摇头:“不需要。”
“尝尝吧,不碍事。”诺没听她的,对摊主说,“来一个……就那个兔子。”
“好嘞!”老头手脚麻利地取下糖画兔子,用一根细竹签插着,递给诺,“十个铜币。”
诺付了钱,把糖画递给月。
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竹签,生怕把那脆弱的糖兔子碰坏了。
她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跟着诺继续往前走。
阳光照在糖画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和她银白色的发辫交相辉映,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
市集的中心广场上更热闹。
临时的舞台上,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艺人正在上面表演杂耍,引来阵阵喝彩。
周围的摊子也更多了,有卖水果的、卖烤肉的、还有卖魔法饰品的。
当然,那些魔法饰品大多是些唬人的假货。
诺没什么兴趣看这些,他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材料,能用来加固他那件风衣的防魔层。
他之前买的暗影蛛丝混纺布料还剩下一些,但不够用了。
他带着月在摊位间穿梭,目光扫过各种商品,偶尔停下来问问价格,但大多时候只是看看就走。
月一直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那只糖画兔子,血红色的瞳孔偶尔会被摊位上的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主人,那个。”月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个卖刀具的摊子。
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刀具,有砍柴刀、剥皮刀,还有几把看起来比较精致的短刀。
月指的是一把黑色的短刀,刀鞘上镶嵌着银色的花纹,看起来很锋利。
“你想要?”诺有些意外。
月从来没对除了食物以外的东西表现出兴趣。
月摇了摇头:“可以用来处理食物。”
诺明白了。
她是觉得光靠手指甲处理生肉不够方便,想找个工具。
这倒是符合她的逻辑。
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更高效地“补充能量”。
“走吧,去看看。”诺带着她走向刀具摊。
摊主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看到诺和月,尤其是看到月手里的糖画时,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这位客人,想买点什么?我这儿的刀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锋利得很呢!”
诺的目光落在那把黑色短刀上:“这把多少钱?”
“哦,您真有眼光!”壮汉拍了拍胸脯,“这可是用黑铁打造的,刀柄上的银纹还是请城里的老工匠刻的,一口价,五十个铜币!”
诺拿起短刀,拔出鞘看了看。
刀刃确实很锋利,寒光闪闪,重量也适中,适合月这种体型的人使用。
他试了试手感,满意地点点头:“四十个铜币。”
“哎,客人,您这砍价也太狠了……”
一番讨价还价后,诺最终以四十五个铜币买下了那把短刀。
他把刀递给月:“拿着吧,以后处理食物用这个。”
月接过短刀,握在手里试了试,指甲轻轻划过刀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点了点头:“谢谢主人。”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说“谢谢”,虽然语气依旧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但诺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
……
夕阳西下时,诺和月才准备回家。
诺买了些需要的布料和丝线,还顺手买了两个刚出炉的麦饼。
月虽然对甜食兴趣不大,但对这种带着麦香的食物,似乎并不排斥。
月则一直拿着那把新短刀和那只已经有些融化的糖画兔子。
糖画兔子的耳朵已经掉了一只,糖浆沾在她的指尖,亮晶晶的。
往回走的路上,人流渐渐稀少了。
夕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又随着脚步慢慢移动。
“今天没惹麻烦,不错。”诺难得地表扬了一句。
月转过头,看着他,似乎没明白“不错”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评价。
路过面包房时,玛莎大妈正好在关店门,看到他们,又热情地打招呼:“诺小子,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挺热闹的。”诺笑了笑。
“那是,咱们落月城的丰收祭,一年就一次。”玛莎指了指月手里的糖画,“看,托比说的没错吧,这糖画好看吧?”
月看着手里融化的糖画,又看了看玛莎,没有说话。
玛莎也不在意,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句明天的活动安排,才关上店门。
回到小院时,天色已经擦黑。
诺把买来的东西放下,走到井边打水洗脸。
月则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手里的糖画兔子,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的糖浆。
一丝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血红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诺洗完脸,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让她偶尔接触这些“无意义”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能让这过于平静的日常,多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就像此刻,落在院子里的最后一缕阳光,和月指尖那点亮晶晶的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