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那场战争,带给联邦的创伤是深刻而持久的。”
皇帝米哈伊尔·诺曼诺夫三世的声音通过铜制传声筒,回荡在新罗斯托夫中央广场上空。夏日的阳光倾泻在数万民众肩头,却融化不了空气中凝结的肃杀。他站在白石筑成的高台上,身后是双头鹰旗与黑黄相间的帝国军旗。
“我们忍受屈辱,舔舐伤口,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到今天。”
他向前一步,身披镶金线的深蓝色将帅礼服,胸前的勋章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让罗萨尼亚的鹰旗,重新飘扬在世界舞台的中央!”
广场上响起海浪般的低吼。压抑了十五年的民族情绪,在这一刻得到宣泄。
“南方格里特沙王国对联邦尊严的屡次挑衅,每一个罗萨尼亚子民都有目共睹。”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右手重重按在讲台的橡木边缘,“既然外交照会与边境谈判已无法换来尊重——”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南方天际。
“那就让格里特沙的山河,成为联邦复兴之路上的第一级台阶!”
“愿胜利的荣光——”
数万民众齐声应和,声浪震彻云霄:“永远照耀罗萨尼亚!”
同日午后,帝国宫战争议事厅。
米哈伊尔三世提起镀金钢笔,在羊皮纸文件的末端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晰可闻。
《对格里特沙王国特别军事行动令》。
文件被装入加密信匣,由禁卫军骑兵快马送往总参谋部。三小时后,电报机的哒哒声沿着铜线传遍国土,这种先进的作战机器,第一次大规模运用于实战。
联邦中央、东部、西部三大集团军群,总计五十七万四千名士兵,在绵延百里的边境线上同时越过界碑。马车拉着野战炮碾过麦田,骑兵的马刀映着冷光,步兵的灰色军服如潮水般漫过丘陵。
战争进入第七天,战报上的数字似乎还浸透着胜利的喜悦:联邦军队在开战前三日势如破竹,已攻占格里特沙王国近三成领土。这个以纺织业与香料贸易立国的半工业国家,在火炮面前显得如此脆弱——直到米莱莎城外的那场雨。
雨水是从第六天深夜开始落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随后转为倾盆暴雨,仿佛迪迷乌斯江倒悬了过来。泥浆吞噬了骑兵的马蹄,淹没了炮兵阵地的矮墙,更将东西两路集团军通向中部的补给线拧成了绞索。
第七日拂晓,中央集团军先头部队在米莱莎城外十五公里处撞上了一道他们从未想象过的防线。
那不是匆忙挖掘的壕沟——那是用灰色花岗岩砌成的矮墙,墙后是纵横交错的交通壕,射击孔开在覆土的原木之下,像野兽蛰伏的眼。更致命的是,这道防线依地形而筑:左翼没入雾气弥漫的沼泽,右翼延伸进原始森林深处,恰好卡在迪迷乌斯江一道蜿蜒的河湾前。
联邦第一次冲锋在泥泞中散了队形。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灰色军服吸饱了泥水,沉重的步枪成了累赘。而防线后的格里特沙守军——他们穿着适于伪装的土褐色制服,脚踩防滑的树皮底靴。
枪弹混杂着雨水,砸向任何试图接触要塞的活物。
撤退的哨音响彻雨幕时,泥地里已躺倒数百具尸体。当夜战报送到总参谋部,只写了一行字:
“米莱莎防线异常坚固。地形于我极端不利。”
迪迷乌斯江这条格利特沙的母亲河,此刻成了联邦军队的梦魇。频繁的涨潮让沿岸道路每日变形,工兵昨天刚铺好的圆木通道,今晨已成浮在泥汤上的残骸。运输弹药的马车轮陷至轴心,驮马在泥地中嘶鸣;野战厨房的灶火点不燃湿透的柴薪,士兵只能嚼着冷硬的黑面包,在漏雨的帐篷里裹紧霉味的毛毯。
反观格里特沙人——他们竟像早已预见了这场雨。防线后方,从东部矿山运来的花岗岩块被垒成永久工事,硬土烧制的砖块砌出防炮洞,甚至壕沟底部都铺了排水用的陶管。他们的步枪架在硬土基座上,在雨披的遮挡下枪管始终干燥。
联邦工兵试图就地取材。可米莱莎周围只有风化的砂岩与海绵般的腐蚀土。挖出的壕沟不到半天就渗成水渠,垒起的高墙一遇炮击便塌作泥滩。卫生营里挤满了生病的士兵——他们的双脚泡在积水的散兵坑里,已肿胀溃烂,发出腐肉般的恶臭。
东西两路集团军被迫停滞。东路军的指挥官在电报中直言:“若中部无法突破,我军侧翼将暴露于森林中的游击部队。”西路军则陷入更深的窘迫,由于中部无法提供补给,物资剩余已经开始见底。
战争露出了它真实的獠牙:它不再只是地图上的箭头与兵力数字,而是霉菌攀爬的绑腿、锈蚀的枪栓、在泥浆中渐渐下沉的雄心和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雨还在下,一天,两天,三天…雨季的米莱莎,想指望天空放晴,几乎是痴人说梦。
—————
“赫里斯大公,战况急电。”
“说。”
距离前线仅八公里的临时指挥所内,赫里斯·曼德拉斯基大公,此刻正对着铺满地图的橡木桌沉默。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雪茄残骸,像一座小小的的坟墓。
帐外,榴弹炮的轰鸣已成规律性的背景噪音。两周以来,联邦炮兵每天向米莱莎要塞倾泻近千吨炮弹,可那花岗岩垒成的巨兽依旧矗立在雨幕中。
“负责冲锋的第二、第三步兵师损失惨重,”副官的声音绷得极紧,“粗略统计,合计伤亡约五千人。其中……阵亡者过半。”
赫里斯的手指在桌沿收紧,指节泛白。
“第一、第三野战兵团在侧翼丛林遭遇伏击,虽成功撤退,但损失了全部驮马与三门野战炮。”
“迪迷乌斯江再次涨潮,三号浮桥被冲毁。榴弹炮补给线中断,预计至少三十六小时才能恢复。”
“军中爆发流行性感冒,近两成士兵出现高热、腹泻。军医报告……部分人开始咳血。”
“最后,”副官停顿了一秒,“抗生素与吗啡储备告急。若后续补给无法按期送达,三天后将无药可用。”
赫里斯缓缓抬起手,挥了挥。副官敬礼,悄声退出军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雨声,却隔不开那股渗入骨髓的潮气。地图上,代表联邦军队的蓝色箭头仍停滞在米莱莎城外那道用红铅笔反复描粗的防线上——与一个月前毫无二致。
一周解决战斗——总参谋部战前推演时的豪言犹在耳边。如今,整整三十天过去,联邦最精锐的中央集团军却被拖在这片腐烂的沼泽地里,像一头陷入铁网的巨熊。
士气已低至冰点。昨天傍晚,赫里斯巡视前沿阵地时,看见缩在积水壕沟里的士兵——他们眼神空洞,绑腿裹满黑泥,有人正对着家乡的照片低声哭泣,有人则对着虚伪的神明做着无用的祈祷。
当督战队处决两名逃兵的枪声传来,竟无人回头张望。
门外传来争执声。赫里斯掀开帐帘,看见炮兵团长正对着一名负责后勤的官兵咆哮:“我不管江面怎么变化!明天太阳升起前,我要看到炮弹堆在阵地后方!否则我就亲自过去把后勤处长摁进泥里!”
雨又下了起来。冰凉的雨丝打在赫里斯脸上,他望向南方——米莱莎要塞在雨雾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像一座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嘲笑着现代火力的中世纪城堡。
他想起出征前皇帝在皇宫走廊里对他说的话:“赫里斯,把胜利带回来。罗萨尼亚需要一场干净的,摧枯拉朽的胜利。”
干净?摧枯拉朽?
赫里斯苦笑。现在他的军队里蔓延着战壕足病、疟疾和绝望,胜利遥不可及。
他转身回到帐内,从抽屉底层取出一份加密电报——今晨刚从新罗斯托夫发出。电文很简短:
“皇帝关注米莱莎僵局。参谋部质疑中央集团军指挥能力。望三日内破局,否则将考虑调整前线指挥体系。”
赫里斯将电文凑近煤油灯,火焰舔过纸边,将其烧为灰烬。
窗外,又一发炮弹划过天空,在要塞外缘炸开一团泥浪。
三天。
他抓起红色铅笔,在地图上米莱莎防线的左侧,那片标注为“无法通行”的沼泽地带,狠狠画了一个圈。
(有关芙莉丝的故事先告一段落,篇幅原因还是先推进主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