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表。”
“四点五十七分。”
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这座原始森林。这是一支二十人的先遣班,隶属于第一步兵师第三团。
雨比前几日细了些,但林间弥漫的雾气更浓了。天色未明,第一步兵师四千余人已在这片原始森林边缘集结完毕。没有战前动员,只有压抑的喘息和装备碰撞的闷响。
汉墨尔靠在湿滑的树干上,能感觉到掌心金属挂表的震动。他是班里的通讯兵,这个职位通常由最冷静的人担任——但此刻他的手指在发颤。
“五十八分,队长。”他报时,声音里那丝颤抖没藏住。
班长科索夫没回头,只吐出两个字:“整队。”
林间响起细微的动静:枪栓最后一次检查、水壶系紧、绑腿重新缠绕。有人低声念叨早饭没吃,有人划着十字。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概率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行动。
“汉墨尔!”科索夫的低喝像鞭子抽来,“时间!”
汉墨尔猛地惊醒,举起挂表凑到眼前。表盘荧光指针在昏暗中泛着幽绿。“五点……五点整,队长。”
“动起来。”
没有更多命令。科索夫第一个转身踏入森林深处,靴子陷进及膝的腐殖质层。其余十九人依次跟上,没有人想在这种地方掉队。
他们不是唯一一支。左右两侧的密林间,隐约能听见其他班的动静。整个第一步兵师正以班组为单位,呈扇形渗入这片被参谋部地图标注为“不可通行”的绿色地狱。
不可通行是有理由的。后方传来短促的呼救,很明显有人已经陷入泥沼。汉墨尔不敢转头,只死死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背。
森林在吞噬他们。
婆娑的树冠完全遮蔽了天空,昏暗如深夜。气根从高处垂落,像绞索高悬于头顶;藤蔓缠住脚踝,像水鬼的手。最致命的是那些看似坚实的苔藓地,一脚踩下,整个人瞬间沉到胸口。班里最好的工兵戈洛夫已在半小时前这样消失,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保持间距!踩前面人的脚印!”科索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已有些喘。
汉墨尔机械地迈步。挂表显示:五点四十七分。他们只前进了不到两公里。
—————
前线指挥所,赫里斯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九点。
“第一步兵师到底就位了没有?”
“回大公,目前整个第一师处于半失联状态,我们无法掌握部队具体动向。”
手中的雪茄被用力掐断。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赫里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按照计划,留给第一步兵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迂回到米莱莎防线的西侧。现在,只需要给正面部队下达总攻命令,侧翼的第一师就能给予呼应。
但是——如果第一师没有按时到达,此刻下达冲锋的命令,结果只能是和之前一样被防线上的火力无情击溃。
不久前才补充的兵源会被白白消耗,这样一来,三天内想再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就很困难了。
可如果再拖下去,可能会让格里特沙人产生怀疑,甚至有暴露整个迂回作战计划的风险。
“赫里斯大公,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传令。”一瞬之间,赫里斯做出了选择。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第二、第三、第六、第七、第八师,共计五个师,全线进攻。其中第二、第三师担任主力,负责西线突击。”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如铁石,“望各部以必死之决心冲击敌阵地。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是!”
不一会,炮兵阵地开始了它最后的轰鸣。倾泻完仅剩的火力后,尖锐的冲锋哨声在整条战线上凄厉响起。
士兵们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爬出战壕,越过扭曲的铁丝网与积水的弹坑,如同灰色的潮水般涌向薄雾中那道沉默的米莱莎防线。
—————
炮声在不远处隆隆作响。汉墨尔趴在临时堆起的土埂后,露出半个脑袋,紧盯着前方那道低矮的米莱莎防线侧翼。
聚集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的不止他们一个班组——粗略看去,至少有两百多名联邦士兵,大多衣衫褴褛、浑身泥泞。第一师在穿越森林时彻底走散了,现在指挥这群散兵的是一团团长,一个左臂缠着绷带的中校。
从汉墨尔的位置看过去,侧翼防线的构造明显比正面简陋得多:胸墙是用原木草草垒成的,战壕深度不足,铁丝网也只有稀疏的两道。显然,格里特沙人认定这片沼泽与森林是天堑,联邦军队绝不可能从这里出现。
“战斗准备——!”
传令兵沿着土埂奔跑嘶喊。汉墨尔和周围的士兵一样扣紧钢盔,将步枪握得指节发白。细雨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泥浆流进衣领。
“汉墨尔!刺刀!”
身旁的科索夫猛地拍了他后脑一掌。汉墨尔这才惊醒,哆嗦着从腰间抽出刺刀,“咔嗒”一声套上枪管。
吁吁——!吁吁——!
冲锋哨凄厉响起。
“为了罗萨尼亚——!”
“冲啊——!”
土埂后爆发出嘶哑的呐喊。士兵们跃起身,像一群冲出牢笼的困兽扑向前方。后方的迫击炮阵地终于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向防线,炸起团团泥浪。
突如其来的侧翼袭击确实打懵了格里特沙守军。但仅仅几分钟后,防线后方就响起了还击的枪声,开始是零星的步枪射击,很快演变成密集的交叉火力。
咻——噗!
子弹擦着汉墨尔的耳际飞过。他左侧一名刚跃出土埂的士兵闷哼一声,仰面倒下,钢盔滚落在地,里面渗出的东西在泥浆里晕开暗红。
汉墨尔扑进一个弹坑,蜷缩着剧烈喘息。
枪声、爆炸声、惨叫咒骂声灌满耳朵,世界缩小到这个两米见方的泥水坑。他死死抱着步枪,指甲抠进木制枪托。
一个身影重重摔进弹坑,泥水溅了他一脸。
“喂!汉墨尔!”科索夫抹去脸上的泥,“想死就继续缩在这儿!”
“不……我就呆在这……”
“格里特沙炮兵专炸弹坑!”科索夫揪住他的衣领,“因为他们知道一定有孬种躲里面!”
汉墨尔抬起惨白的脸。科索夫左颊被弹片划开一道血口,血混着泥浆往下淌,眼神却像烧红的铁。
“想活命就跟着我!懂了吗?!”
“……懂了,队长。”
“走!”
科索夫翻身跃出弹坑。汉墨尔咬牙跟上,刚冲出几步——
轰!!!
一发炮弹精准砸进他们刚才藏身的弹坑。灼热气浪从背后推来,汉墨尔踉跄前扑,耳朵嗡嗡作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弹坑已成焦黑的凹坑,泥浆像喷泉般缓缓回落。
侧翼防线终究薄弱。联邦士兵很快冲到战壕前三十码。工兵剪开铁丝网,步兵爬到胸墙上,朝战壕里成捆投下手榴弹。
轰!轰!轰!
爆炸的闷响从地下传来,夹杂着隐约的惨叫。士兵们一跃而下,跳进弥漫硝烟的壕沟。
“走这边!汉墨——”
科索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格里特沙士兵从拐角冲出,与他撞了个面对面。两人同时举枪——
砰!
科索夫先扣扳机。子弹贯穿对方胸膛,那士兵瞪大眼睛,软软倒下。
但另一个敌人从侧翼掩体扑出,趁科索夫拉枪栓的间隙将他狠狠撞倒!两人滚进泥浆,格里特沙士兵抽出腰间的匕首,寒光直刺科索夫咽喉——
“啊啊啊啊——!”
汉墨尔的嘶吼撕裂了战壕的喧嚣。他挺着刺刀狂奔而来,在最后一刻将刀尖捅进敌人后背!
噗嗤。
刀刃入肉的触感让汉墨尔浑身一颤。敌人惨叫,匕首脱手。汉墨尔猛地拔出刺刀,鲜血喷涌而出,溅满科索夫的脸。他没有停顿,双手握枪,对准敌人后颈狠扎下去!
咔嚓。
颈骨断裂的脆响。尸体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科索夫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拄着步枪站起。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向汉墨尔——这个刚才还在弹坑里发抖的年轻通讯兵,此刻握着滴血的步枪,胸口剧烈起伏。
“干得不错。”科索夫从尸体上扯下一枚手榴弹,塞进自己腰间,“继续任务。我们必须打通这条通道,让后续部队能压进来。”
“是!队长!”
汉墨尔深吸一口气,重新端起步枪。战壕前方传来更多的喊杀声和枪响,侧翼防线正在一寸寸崩裂。
而远处主防线的方向,总攻的炮火声正变得越来越密集。
米莱莎的侧翼,被撕开了第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