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再次见到父亲,已是学院开学的半个月后。
晨光映射中,她看见亚历克谢独自坐在客厅的旧沙发里,皱纹已如刀刻般深嵌在他的额角,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就连鬓发也过早地染上了霜色。那件常穿的礼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扶手上,袖口还沾着干涸的泥点。
“早上好,父亲。“索菲亚的声音像羽毛般轻轻落下。
亚历克谢猛然回神,嘶哑地应道:“啊,索菲亚...“他慌忙将指间未点燃的香烟藏进掌心,挤出的笑容却掩不住满身倦意。
“父亲这些天在做什么?“
女儿话语里罕见的情绪让亚历克谢怔住了。他试探地问:“索菲亚这是在关心我吗?“
“是的。“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澄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
这样的直白反而让亚历克谢无所适从。“抱歉,最近厂里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若是从前,这样的托辞足以搪塞,但此刻他能清晰感受到索菲亚目光中的质疑。
“真的吗,父亲?“
谎言已经不足以让索菲亚相信。亚历克谢终于叹息着坦白:“你鲁斯兰叔叔和工厂都遇到了些麻烦。上面正在严查,要求所有相关人员留在岗位配合调查。“他斟酌着用词,“我和负责人交涉很久,才获准回来一趟。“
“所以父亲这些天来一直住在工厂?“
“嗯。“他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这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显然更容易被接受,索菲亚不再追问。但亚历克谢比谁都清楚——那些被轻描淡写带过的“麻烦“,实则是足以吞噬生命的漩涡。他小心组织着语言,不过是想让女儿不要为他过于担心。
就在他为鲁斯兰四处奔走的那几日,一队士兵突然闯进他的临时住所,不由分说地将他押回工厂。也就是在那间弥漫铁锈味的办公室里,他得知了卡尔·冯·埃申巴赫遇害的消息。
上面认定存在内部勾结,有人向叛军泄露了这位瓦伦蒂亚伯爵的行踪。所有卡尔曾考察过的工厂都被铁丝网层层围住,每个与伯爵有过接触的人都成了囚徒。在漫长的一个月里,拷问室的灯光昼夜不熄,窗外的空地上不时响起枪决的轰鸣。
无数生命在莫须有的罪名中消逝,厂区角落新挖的土坑总是刚挖好就有新的尸体扔进其中。被困在铁网内的人们互相指控,用他人的鲜血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工厂外,富人们的家属倾家荡产赎买生机,穷人们的家属跪遍府邸磕破额头。尚未从叛乱中恢复元气的白桦港,又被新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身为贵族,亚历克谢不必承受皮肉之苦,却依然要在审讯室里数着天花板的霉斑度过漫漫长夜。直到那个清晨,他看见锻钢厂厂长被押往刑场——那位曾要求他接待卡尔的绅士,脖颈后插着“通敌叛国”的木牌,在泥地里变成了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铁网外的乌鸦发出凄厉啼鸣,亚历克谢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贵族的头衔不过是层脆弱的镀金,当枪声响起,它根本不足以抵挡住子弹。
用金钱买通看守后,亚历克谢终于获得片刻自由。清晨刚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久违的宅邸,正好遇见晨光中准备上学的索菲亚。看见女儿安然无恙,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
在这生死未卜的困局里,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让索菲亚继续平安地生活下去。
“父亲这就要走吗?“索菲亚望着匆匆整理衣装的亚历克谢。
“只是暂时回去处理些收尾的事情。“他努力让语气轻松,“我保证,这些麻烦很快就会结束。“
“我去上学了。“
“路上小心。“
当女儿擦肩而过时,亚历克谢强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凝视。过多的告别只会引起怀疑,他只能将所有的牵挂咽回心底。
“再见,父亲。“
门扉轻合,脚步声渐远。亚历克谢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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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亚历克谢的奔走起了作用,还是证据确实不足,鲁斯兰·伊万丘克——这位白桦港的前任市长,终于蹒跚着跨出了监狱的铁门。
重返熟悉的世界,他竟感到几分陌生。等候多时的妻子扑进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破旧的衣襟。鲁斯兰颤抖的手抚上妻子高高隆起的小腹,这才惊觉自己错过了多少时光。
尽管思绪仍如乱麻,但有一点他再清楚不过:白桦港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自由港的身份被剥夺,市长之位由尼古拉的亲信接任。出狱后的鲁斯兰被安置在市政府档案室,终日与尘封的文书为伴。如今的他早已收起所有锋芒,在这暗流汹涌的新秩序里,活着,已成为唯一的奢望。
出狱后没几日,鲁斯兰便听闻了亚历克谢为他不懈奔走的消息,也得知亚历克谢如今正被扣押在锻钢厂。而幕后操纵这一切的,正是尼古拉公爵。
鲁斯兰一眼便看穿了尼古拉的算计——不过是想用无谓的鲜血来平息瓦伦蒂亚帝国的怒火。这手段虽然残忍,却着实有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只不过这次要偿还的人命多了一些。至于究竟用谁的命来抵,尼古拉根本不在乎,帝国要的不过是他展现出的“态度“罢了。
所幸,看守锻钢厂的警卫多是鲁斯兰昔日的亲卫队成员。念在旧日情分,鲁斯兰只需稍加叮嘱,他们就暗中对亚历克谢多有照拂——免去体罚,缩短审问,尽可能给予特权。鲁斯兰盘算着,只要撑过这段风波,剩下的人多半不会再被追究。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腥风血雨中为亚历克谢争得一线生机。
一切原本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尽管工厂里的日子依旧压抑难熬,但亚历克谢的性命应当能够保住。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天,一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鲁斯兰——夏米尔侯爵之子,塞伦·弗拉基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