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静静地看着彻底崩溃的艾伦，心中那份炽热的崇拜与依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燃烧得更加猛烈。
艾伦是人类，他会痛苦，会受伤，会绝望，和她一样脆弱。
正因如此，她才比谁都坚信，艾伦就是神的使者。
玛丽安和艾伦有着相似的灵魂。
随着玛丽安病娇程度的加深，她对艾伦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入，她发现艾伦内心早已伤痕累累。
与艾伦雨中共舞时，玛丽安就觉察到了——
艾伦已到极限。
他一直在虚张声势，试图用疯狂来掩盖最深的恐惧与绝望。
玛丽安没有在艾伦那双黑色的眸子里，看到活下去的欲望。
她看到的，只有孤独、麻木、自我欺骗以及那滔天的恨意。
是这份恨意，驱使着艾伦不断向前奔跑，直到奔向毁灭。
玛丽安需要拯救艾伦，就像艾伦拯救她。
可艾伦的心理防线太过坚固，他不会允许玛丽安接近他的心。
玛丽安不是艾伦，她认识不到她的病娇是一种病。
她只是推己及人。
既然她在内心的崩溃后，发现了全新的自我，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那么，与她相似的艾伦，也一定能在彻底的崩溃中，得到幸福吧？
有了拯救艾伦的思路，玛丽安便开始着手制定“艾伦崩溃计划”。
她七窍玲珑的少女心，让她很快找到了突破口——
艾伦在回避她的感情。
艾伦那么聪明，他怎么可能会看不穿玛丽安的想法？
可他明知道玛丽安对他的感情，却本能地选择逃避，还不断用莉薇娅来切割他与玛丽安之间的联系。
在他人毫无保留的爱面前，艾伦会感到无所适从，这便是他的缺点！
玛丽安用侍奉洗澡作为借口，试探艾伦。
艾伦果然上钩了。
他那激烈的抗拒所表现出来的，不是厌恶，而是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呢？
玛丽安想到了她对莉薇娅的扭曲感情，豁然开朗。
艾伦被这个世界反反复复地伤害，于是，他不再信任他人，拒绝了这个世界对他的爱。
玛丽安仅靠着病娇的直觉，就几乎推测出了全部的真相！
既然知道艾伦在恐惧他人的爱，那么玛丽安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她要把爱强加给艾伦，她要让艾伦直面她的感情，让他无法逃避。
这样，退无可退的艾伦，就会彻底崩溃。
或是那位仁慈的主不愿看到祂的使者继续受苦。
玛丽安打扫艾伦卧室附近的卫生时，碰巧听到了艾伦近乎癫狂的呓语。
玛丽安从中听到了那些她不曾知晓的可怕秘密。
她闯入艾伦卧室，发现艾伦仿佛被恶魔附体，在床上用诡异的姿势拼命挣扎。
看到艾伦如此痛苦的样子，玛丽安只能用自己的身躯压在他的胸口上，阻止艾伦过激的动作伤害到他自己。
当艾伦从噩梦中醒来时，玛丽安看到了他最虚弱绝望的样子。
于是，玛丽安瞬间意识到，这就是她执行“艾伦崩溃计划”的最佳时机。
玛丽安按照她的想法做了，然后，她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
玛丽安实属歪打正着。
艾伦正好处于被“观察者”的压力打破第一层防御的地步，而玛丽安的吻，又瞬间击碎了艾伦的第二层防线。
艾伦柔软的心灵已经向玛丽安洞开，她要把活下去的欲望，塞进艾伦内心深处。
玛丽安要强迫艾伦活下去，就像艾伦强迫她活下去一样。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获得幸福的结局呢？”
玛丽安走上前，温柔地抱住蜷缩的艾伦，声音饱含深情。
艾伦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茫然。
“少爷，我也憎恨着这个世界。”玛丽安轻声道，“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难道活着，只是为了感受永无止境的痛苦吗？”
“明明所有人都会死，那活着有什么意义？痛苦有什么意义？”
“我也想毁灭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一切。于是我加入了教团。我永远忘不掉移植伪纹章时的痛苦，我以为痛苦能给我力量，让我向您复仇……可最后，我却退缩了。”
“一个人无论表现得有多么强大，内心总会有软弱的地方。您何必为自己的软弱而痛苦呢？”
“痛苦才是世间的常态，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痛苦之上，这个世界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幸福结局。”
“难道得不到幸福，我们就该放弃生存？少爷，我们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活着，我们活着只是为了逃避痛苦。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彼此纠缠，互相折磨，这不就是幸福吗？”
“为什么，您打算让我独占幸福，却将自己留在那片绝望的阴影中？我们一起痛苦，一起面对，有什么不好？”
“您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丁点值得您爱的地方，难道，我不值得您爱吗？您的父亲，贝尔纳老爷呢？老管家，勒克莱尔先生呢？难道，您不爱他们吗？”
玛丽安捧起艾伦的脸，直视着他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您从未过憎恨世界，您憎恨的，只有您自己，少爷。”
“……”
艾伦久久地沉默着。
窗外，晨曦的微光正努力穿透厚重的窗帘。
过了很久，艾伦才像是从深水中挣扎出来，长长地、自嘲般地吐出一口气：
“玛丽安，假如我是一个故事的主角的话，我想，女主角恐怕不是莉薇娅。而是你。”
“我很荣幸能成为您的女主角。”玛丽安笑了。
“刚刚这些话，真是你想出来的？”艾伦看着她。
“其实是您让我想到的。”玛丽安轻声说，“是您教会了我，痛苦并非毫无意义。”
艾伦闭上眼睛，苦笑道：“玛丽安，我一直觉得，我是清醒的主治医师，需要去治疗你的‘病’。现在看来，医者不能自医。我的病比你还严重，而且我还既傲慢又愚蠢，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这不挺好的，少爷？”玛丽安的笑容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我也无药可救。所以，您为什么要抛弃我？我们是命运共同体，不是吗？”
“玛丽安，”艾伦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你在用我的招数来对付我，你什么时候偷的师？”
“从您选择饶我一命的时候。”玛丽安回答得毫不犹豫。
“……”
艾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反派也会有软弱的时候，这很正常。
只不过，艾伦不会一直软弱下去。
刚才，他单纯是在“观察者”带来的压力下爆条一次后，又被玛丽安的吻爆条了一次。
这一次，他爆出的就不是美德，而是折磨了。
艾伦最恐惧的事情就是丧失对生活的掌控感。
但现在，他想通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玛丽安，”艾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的梦话，你都听到了多少？”
“从您喃喃人类的毁灭，再到您教我如何给您心脏刻字，我都听到了。”玛丽安坦然回答。
“是吗？”
艾伦突然感觉，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人类毁灭危机，似乎没那么沉重了。他轻松了很多。
是啊，他没法向任何人分享那些沉重的压力与恐怖的秘密，但被人听到梦话……总不能怪他吧？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人？”艾伦明知故问。
“神的使者。”玛丽安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猜你也会这么想，”艾伦扯了扯嘴角，“现在我就算不是，也得是了。”
“艾伦少爷，‘地球’……”玛丽安试着说出那个单词，“那是您真正的故乡吗？”
“是啊，”艾伦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和深切的渴望，“那是我的故乡，是我魂牵梦萦，无论我多么想回去，却终究回不去的地方。”
玛丽安终于看到了艾伦最真实的样子——一个疲惫不堪、渴望归乡的穿越者。
艾伦真的累了。
死亡999次，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类来说，本就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如果说之前，艾伦还不知天高低厚地觉得他能活下去。
那么，在直面“观察者”，这位毁灭了人类文明无数次的可怖存在后，艾伦活下去的信念崩塌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莉薇娅那样毁天灭地的纹章，只有无数次死亡轮回留下的经验。
可这有什么用呢？
在“观察者”眼中，人类文明不过是养着玩的生态瓶，而艾伦更是生活其中的可悲蝼蚁。
瓶中的蝼蚁，有可能击碎瓶子吗？
《星辉恋曲》的世界不存在地狱难度，只因为它就是地狱本身。
这时，玛丽安像是要为两人的关系盖棺定论般，问道：“少爷，您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艾伦看着她，清晰地回答：“主仆、兄妹、同志、战友、命运共同体……但反正不会是恋人。”
“既然如此，”玛丽安笑了，笑容清澈而坦然，“刚才我给您的吻，是妹妹对哥哥的敬爱，是女仆对主人的感激，是同志间的友爱，是战友之间的情谊。唯独，永远不会是我深爱着您。”
艾伦挑眉：“这样真的好吗？”
“少爷，您不是期待着这样扭曲的关系吗？”玛丽安反问，眼神带着一丝柔情，“对我来说，我们的关系怎么样都好。只要待在您的身边，我就足够幸福了。”
“玛丽安，我真是个混账。我要是有你那样坚强，该多好。”
艾伦可以剖析任何人的内心，他唯独不愿意多多剖析他自己。
这样做，太痛苦了。
他依然延续了上周目的本能，不断逃避，他以为他逃避得够快，他就能避开那些死亡结局。
他错了。
在“观察者”的威胁下，艾伦必须重新寻求活下去的渴望！
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他的所爱之人！
为此，他必须直面他最真实的自我。
……自我？
艾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玛丽安，给我一面镜子。”
“好的，少爷。”
艾伦拿起镜子，镜子映出一张年轻的脸：
他的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窝深陷，带着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像是被噩梦长久折磨的痕迹。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线条原本该是好看的，却因为习惯性的反派嘴脸而显得有些刻薄。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本该是少年人清亮的黑色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暗，空洞、迷茫，深处藏着一丝被绝望重锤击打后的麻木与破碎。
艾伦的整张脸写满了被死亡轮回与内心痛苦反复蹂躏的痕迹，仿佛一个精美的瓷器被摔碎后又勉强粘合，处处透着脆弱和不堪一击的颓唐。
“玛丽安……我一直都是这幅模样吗？”艾伦的声音有些颤抖。
玛丽安点了点头：“是的，少爷，您比您想象中，破碎得多。”
“看来我和过去的自己，并没有太多区别。”
艾伦突然想到了“观察者”的话语：
“穿越？轮回？看来你已遗忘了一切故事的起点。”
这时，艾伦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不一定是夺舍了原主的穿越者。
他或许，只是多了穿越者记忆的艾伦·德·拉瓦尔本人。
因痛苦而不断逃避、期待着自我毁灭、为自己弄砸了一切感到无比懊悔、却没勇气去改变自己的软弱，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这不就是艾伦·德·拉瓦尔的特质吗？
艾伦的猜测，其实有一个他一直在逃避的证据——
艾伦不记得他穿越前叫什么名字。
是的，艾伦能清楚地记得他穿越前的整段人生，唯独，他记不起他的名字。
这种情况其实能用心理学来解释——
艾伦忘记他的名字，是因为他过去遭遇了重大创伤。
为了切断与痛苦的关联，他的大脑“删除”了他的名字，这样他就不会回忆起那些创伤。
可问题在于，他在轮回里遭遇的苦难，不应该和艾伦·德·拉瓦尔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吗？
他为何偏偏是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而不是选择性地遗忘艾伦·德·拉瓦尔这个名字？
难道……他在穿越前，遭遇了比死亡轮回还可怕的创伤？
……算了，这不重要了。
纠结于自己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得好像艾伦搞明白了他是谁，他就不用面对世界的危机了一样。
艾伦为自己感到好笑。
现在的他就是艾伦·德·拉瓦尔,除此以外不是其他任何人。
“玛丽安，我其实是个一直在自我欺骗的、比谁都软弱的笨蛋，不是什么神圣的使者。这样的我，不会让你幻灭吗？”
“当然不会，我是您的女仆，您的同伴。我爱的是您所有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您的软弱。倒不如说，您这向我表现出的这些软弱，让我很开心。”
玛丽安露出有些病娇的笑容。
“您终于愿意，让我看到真实的您了。”
“行吧，你开心就好。”艾伦终于扬起了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邪气的反派笑容，“所以说，你这个蠢货女仆，我的白痴妹妹，你看本少爷笑话，看够了吗？”
“还没有呢，少爷。”玛丽安也笑了，笑容明媚。
“哼。”
艾伦轻哼一声，彻底恢复了那副懒散中藏着警觉、玩世不恭却又无比可靠的模样。
“玛丽安，你害怕吗？那个世界毁灭的可怕未来？”
艾伦看向窗外渐亮的天空。
“不害怕。”玛丽安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
“如果您不打算活到世界毁灭之后，您何必担心世界的毁灭呢？”玛丽安微笑着说，“您担心这个，说明您想活下去。您只要活着，只要还在我的身边，我就不害怕。”
“就算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离。”
“……”
艾伦稍微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病娇角色。
他确实是……有那么点，喜欢上玛丽安了。
当然，这并非男女之间的肤浅之爱。
艾伦的这份感情，超越了“喜欢”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共振与归属。
他太孤独了，如果在这一周目，他能不那么孤独的死去。
或许，他真的可以放下对这个世界的恨意，安安心心地沉入永眠。
这便是他所期待的救赎。
“玛丽安，你觉得我能拯救这个世界吗？”
“当然，您能拯救这个世界，就像您拯救我一样。”
“可是我并没有拯救你，我只是打算利用你。”
“正因您拯救过，所以才能利用得上，不是吗？”
“好吧，玛丽安，你说服我了。我们的计划不变。”艾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窗外的晨曦，表情却渐渐柔和，“我们还得攻略莉薇娅。这一次，不是为了什么幸福的结局，而是为了痛苦地活着。”
“哪怕人类注定要毁灭，我们也要看到那最后一刻。玛丽安，我并不孤独了，对吗？”
“当然。”玛丽安轻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玛丽安扶着艾伦走到窗边，两人并肩而立。
艾伦伸手，“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金红色的晨曦瞬间涌入房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去拯救人类吧，少爷。”玛丽安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艾伦，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这个世界，值得您去爱。”
艾伦迎着朝阳，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的弧度。
“嗯。”
玛丽安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她的主人，赤色眼眸里的病态爱意，不但分毫未减，反而愈加深沉。她的嘴角，也在不经意间扬起了一抹阴谋得逞、却又少女怀春般的浅笑。
这一天清晨，艾伦·德·拉瓦尔，在经历了999次孤独的死亡轮回后，第一次，真正地拥有了并肩而行的同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