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门口,那个巨大的、印着“24H便民超市”Logo的白色购物袋,像个笨拙又突兀的勋章,静默地躺在冰冷地砖上。袋口敞开着,里面荧光粉、亮橘黄、卡通熊头、蕾丝花边和粉色塑料交织,构成一幅直男审美灾难的末日画卷。
魏武高大的身影杵在几步开外,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标枪。他侧着身,脖颈线条绷得死紧,视线如同焊死在地板砖一道细微裂缝上,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终极奥义。只有那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红得滴血般的颜色,和微微起伏、略显粗重的胸膛,泄露着他绝不平静的内心。
“……换上。” 两个字,依旧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生硬,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罐破摔的决绝。
我裹着那条饱经风霜的浴巾,赤脚站在冰冷的地砖上,低头看着购物袋里的视觉风暴。荧光粉T恤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XXL的蕾丝内衣标签晃得人眼晕,粉色洞洞鞋的塑料味仿佛已经钻进了鼻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一股荒谬绝伦的滑稽感直冲天灵盖。
可是……
就在这滑稽感即将冲破喉咙变成哭笑时,另一股更汹涌、更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冲上了鼻尖,撞得眼眶一阵发热。
这个混蛋……他刚才摔门冲出去,不是逃避,不是愤怒。他是顶着刚经历过世界观核爆的混乱脑子,冲进了凌晨空无一人的超市……用他那堪比色盲加手残的直男审美,在超市大妈可能存在的诡异注视下,手忙脚乱地抓了这些……东西?
为了我?
为了这个一夜之间变得陌生、麻烦、还刚把他电了一下的……兄弟?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又酸又胀。
“……老魏。” 我开口了,声音有点哑,裹着浴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目光从那灾难性的购物袋,艰难地移到他紧绷的、写满了“老子很尴尬别他妈看老子”的侧脸上。
他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点,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依旧没抬头,也没吭声,只是那钉着地板裂缝的眼神,似乎要把瓷砖都看穿。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沉重地砸在浴室凝固的空气里。
魏武的肩膀猛地一震!像是被这三个字狠狠烫了一下。他终于,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那双总是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疲惫和未散尽震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川字,里面翻涌的不是暴躁,而是一种……被深深冒犯的、不解的、甚至有些受伤的恼火。像一头被幼崽无意中抓伤的雄狮。
“对不起个屁!”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沙哑,带着被踩了痛脚的烦躁,“你对不起老子什么了?!啊?!”
他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带着侦察兵突进的气势,却不再是压迫,而是急于澄清什么的急切。
“把你也卷进来了……” 我避开了他那灼人的视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购物袋里那刺眼的粉色洞洞鞋上,声音更低,“明明这种事……跟你没关系……你本来……只需要打游戏……过你的日子……”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巨大的委屈、后怕,还有对他被拖入这场超现实闹剧的愧疚,如同藤蔓缠绕上来。是啊,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在那个寻常的夜晚,接到了兄弟“财富自由、通宵上号”的召唤,然后……世界就他妈魔幻了。他甚至刚结束几年艰苦的兵役回来没多久,只想跟兄弟过点安生日子……
“放屁!”
一声炸雷般的低吼,带着被彻底点燃的纯然怒火(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护短的怒火),猛地打断了我的自责!
魏武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引信,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我面前!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侦察兵特有老茧和疤痕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爱的爆栗”没有落下。
那只带着劲风、曾在新兵连格斗对练中撂倒无数对手的大手,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却又奇异地精准控制了力道的“温柔”,狠狠地、胡乱地揉在了我凌乱的樱白色发顶上!
力道依旧大得让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头发瞬间被揉成了狂野的鸟窝!但那份属于侦察兵对力量的绝对掌控,让他下意识地卸去了真正的伤害力。
“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魏武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炸开,沙哑,震耳,带着一种被深深冒犯的、近乎气急败坏的恼火,但那层暴躁的壳子下,是纯粹到极点的、属于“魏武”式的、护短到底的倔强!
他一边用力地、带着点泄愤意味却又明显收着力地揉着我的脑袋,一边吼,气息喷在我发顶:
“什么叫没关系?!啊?!跟你魏哥这儿玩什么生离死别悲情戏码呢?!卷进来?卷你大爷!老子是自己踹门进来的!老子乐意!!”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倔牛,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兄弟情谊的火焰:
“你他妈是云希!云希!听清楚没?!管你现在是长角还是长尾巴!管你是穿裙子还是穿裤衩!管你声音是糙汉还是甜得齁死人!老子在戈壁滩吃沙子啃压缩饼干的时候,是你小子每周雷打不动写信来嘚瑟你那破代码!老子在侦察连被练得爬不起来的时候,是你小子在信里画王八笑话老子!老子回来发现你小子熬夜熬成狗,二话不说就把你从电脑前薅出来塞健身房!这些算不算‘卷进来’?!啊?!”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都绷起,声音都有些破音,但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如同磐石,不容动摇:
“只要你他妈还记得老子小学三年级尿裤子被全校嘲笑!记得老子初中给隔壁班花写情书被你小子偷看还当众念出来!记得上个月打游戏被新手村史莱姆连杀三次的丢人事!只要你记得这些!记得咱俩光屁股打架打到大的那些破事!记得老子当兵那几年你那堆啰里吧嗦的信!你就是云希!是老子的兄弟!过命的兄弟!懂不懂?!少他妈给老子整这生分劲儿!”
吼到最后,他喘着粗气,像刚跑完武装越野,指着地上那袋灾难性的“关爱”,语气依旧生硬,却没了之前的别扭,只剩下一种“老子罩定你了”的霸道: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赶紧!给老子换衣服!把自己整得像个人样!别裹着这块破布晃悠了!”
他顿了顿,眼神极其不自然地瞟了一眼客厅方向——狼藉依旧。他的语气,就在这停顿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硬地、笨拙地、极其不熟练地软化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与侦察兵身份格格不入的温和(?):
“……然后……吃点东西。老子……在楼下便利店……看……看着还干净……买了面包和牛奶。”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史诗级的艰难任务(比潜伏渗透还难),立刻又往后退了一大步,重新拉开距离,眼神再次飘忽起来,落在地上那袋衣服上,又飞快移开,耳根的红晕顽固地存在着。但这一次,那红晕里,少了尴尬,多了点……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
我顶着被他揉成鸡窝的樱白头发,呆呆地看着他。眼眶里的酸涩还在,但之前那股沉重的愧疚和疏离感,却被他这一通毫无章法、却字字砸在心坎上、连当兵糗事都翻出来佐证的咆哮给吼得烟消云散。
兄弟……
是啊,是兄弟。是穿开裆裤打到大的兄弟,是隔着千里戈壁也要写信互损的兄弟,是回来发现对方过得不好就强行介入的兄弟。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我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感狠狠压下去。弯腰,认命地拎起那个沉重的购物袋。指尖触碰到里面廉价粗糙的布料,那刺眼的荧光粉和巨大的卡通熊头,似乎……也带上了一点笨拙的温度。
“知道了,啰嗦。” 我嘟囔了一句,用那甜腻的嗓音,努力模仿着以前“云希”式的、不耐烦中带着点依赖的语气。
转身,抱着袋子走进浴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虽然依旧别扭、耳根通红,却终于找回了“兄弟”锚点的笨蛋。
门内,我抖开那件灾难性的荧光粉小熊T恤,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想了想,又从袋子里翻出他那件被我扒拉下来的、带着硝烟汗味和熟悉气息的旧黑背心(侦察兵标配的纯棉黑背心!),胡乱套在里面当打底。荧光粉透过黑背心的圆领若隐若现,配上同样灾难的亮橘黄运动裤,效果……惊悚加倍。
手腕上,星靛的虚影冒了出来,靛蓝光焰欢快地跳跃:“主人主人!穿好啦?哇!粉色!亮亮的!还有小熊!虽然……嗯……款式有点……特别?但主人穿什么都好看!真的!星靛保证!心意最重要啦!”
月绯优雅地打了个哈欠,紫水晶眼眸扫过我这一身“战袍”,长长地、充满同情地叹了口气:“喵……视觉冲击力MAX。拯救直男审美,注定是一场跨越维度的漫长征程。主人,您辛苦了。不过……”它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那位‘守护者’笨拙的心意,倒是比这荧光粉要闪耀和纯粹得多呢。笨拙,但真诚。”
我对着浴室镜子里那个穿着荧光粉小熊T恤(内搭黑背心)、亮橘黄运动裤、顶着鸡窝樱白头发、表情生无可恋的少女(?),做了个鬼脸。算了,总比裹浴巾强。好歹有他的背心打底,像穿了层兄弟的铠甲。
推开浴室门。
客厅里,魏武正背对着我,动作有些僵硬地在清理小吧台上最后一点碎屑。听到动静,他猛地转过身。
当看到我这一身……难以形容、尤其是那若隐若现的荧光粉小熊在黑背心领口探头探脑的装扮时,他那张硬朗的脸瞬间扭曲了一下,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着,仿佛在强行忍耐什么。眼神飞快地扫过荧光粉小熊,扫过亮橘黄运动裤,最后落在我光着的脚丫上(粉色洞洞鞋?尊严底线,坚决不穿!)。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吐槽这惊世骇俗的搭配,或者质问为什么没穿鞋。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极其生硬地、近乎狼狈地别开脸,仿佛多看一眼我的造型都会灼伤他侦察兵锐利的双眼。
他粗鲁地抓起吧台上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两个冷掉的火腿三明治和一小盒牛奶,动作顿了顿,最终没有“砸”,而是带着点克制地放在了小圆桌上离我最近的位置。
“……喝。” 他指着那盒牛奶,声音闷闷的,依旧不肯看我,只留给我一个微微发红的、线条紧绷的侧脸和耳廓。那盒冰冷的牛奶,塑料盒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晨光中微微反光。
我走过去,拿起那盒牛奶。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看着魏武那别扭却如山般坚实的背影,看着桌上简单到寒酸、却是在他世界观崩塌后还记得去买的食物。
心里那点残存的惶惑和魔幻感,似乎被一种更踏实、更滚烫的东西填满了。
是啊,兄弟就是兄弟。
管他世界变得多魔幻,管他身体换了什么壳。
记得尿裤子的黑历史,记得戈壁滩的信,记得被史莱姆虐杀的菜鸟。
记得这些,就永远都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