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掉的牛奶带着便利店特有的、工业化的寡淡甜味滑过喉咙，留下一点黏腻的余韵。我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液体勉强压下了一些翻腾的思绪。
吧台对面，魏武背对着我，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自己手臂上那几道被玻璃划开的口子。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惯于拆卸枪械、敲击键盘或者把人撂倒的大手，此刻正笨拙地捏着一片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一只眼神呆滞的鸭子？）的创可贴，试图把它严丝合缝地按在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上。动作僵硬得如同在排一颗诡雷，眉头拧得死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气氛有点凝滞，只有创可贴塑料包装被撕扯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渐起的城市喧嚣。
我放下空了的牛奶盒，塑料盒底磕在玻璃台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樱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扫过身上那件荧光粉卡通熊T恤的领口（内搭他的黑背心），带来一点微痒的触感。
“……那啥，”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牛奶和莫名的情绪显得有些闷，“过几天，我还得去趟公司。”
魏武撕扯创可贴包装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没回头，宽阔的背影透着一股子“老子听见了但老子不爽”的气息，声音也闷闷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干啥？不是都他妈财富自由了？钱到账了，爱谁谁！还去受那帮孙子的鸟气？你忘了那个秃头总监怎么卡你项目经费了？”
“签最后的股份转让协议。” 我揪了揪身上同样灾难性的亮橘黄运动裤裤腿，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流程卡死了，必须本人亲自到场，带有效证件原件核验。带着……” 我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这张脸，和这个声音。”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魏武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和那片顽固创可贴较劲的窸窣声。
几秒钟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片刚刚被他暴力贴上的、边缘还倔强翘着的呆滞鸭子创可贴，滑稽地粘在他麦色的、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被冒犯的护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担忧？像看着自家崽子要去闯龙潭虎穴。
“怕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兄长的压迫感。
“谁怕了！”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梗着脖子用那甜腻的少女音拔高音量反驳，试图找回一点“云希”的气势，“就是……就是觉得麻烦！解释起来太费劲！你懂不懂！难道要我拿着身份证说‘看，虽然脸声音性别都变了，但灵魂还是那个敲代码的云希’？谁会信啊！”
“麻烦？” 魏武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嘲讽的弧度，但眼神深处那丝担忧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多大点事”的蛮横。他不再看我，而是粗鲁地抓起吧台上另一盒没开封的牛奶，动作顿了顿，最终没有“砸”，而是带着点别扭的力道，直接塞进了我怀里。
我手忙脚乱地抱住，冰冷的盒子贴着皮肤，激得我一哆嗦。
“麻烦个屁！” 他吼了一句，声音震得吧台嗡嗡响，但吼完似乎觉得语气太重，又生硬地补了一句，声音低了些，“老子陪你去！看哪个孙子敢多放半个屁！正好……”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眼神里掠过一丝熟悉的、属于“魏武”的痞气和笃定，“……老子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顺便帮你试试新装修的会议室，椅子结不结实，隔音好不好！ 放心，有老子在，没人敢把你当猴看！”
看着他这副“老子就是你的防弹衣加人形自走威慑器”的架势，我抱着那盒冰冷的牛奶，心里那点因为身份转换带来的忐忑和“社会性死亡”预演的压力，莫名其妙地……被一股熟悉的、属于“有魏武在，天塌不下来” 的踏实感冲散了大半。甚至有点想笑。是啊，当年在学校打架被围，在网吧被小混混堵，不都是这混蛋这么挡在前面的？虽然现在挡的“东西”有点不一样……
行吧，带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兼兄弟，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
几天后的深夜。
顶层公寓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台灯，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光晕之外，是沉沉的黑暗和窗外城市的零星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
书桌中央，堆积着厚厚几摞文件——股权转让协议、资产确认书、保密条款……印刷体的铅字密密麻麻，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冰冷又严肃的气息，像一座座需要征服的小山。这就是财富自由甜蜜的小尾巴，沉甸甸的。
我穿着舒适的棉质家居服（网购拯救了审美！荧光粉小熊被永久封印在衣柜深处！），樱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松散的发髻，用一根铅笔潦草地固定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空灵澄澈的蓝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正死死盯着眼前一份条款复杂得像迷宫迷宫般的补充协议，试图在字里行间找出可能埋着的地雷。
手腕上，恒梦始渊手镯在台灯的光线下静静流淌着静谧的银蓝色光晕，那条微缩的时光长河仿佛也流淌得缓慢而慵懒。星靛和月绯的虚影缩小到只有拇指大小，正百无聊赖地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上追逐打闹。靛蓝色的小龙光影绕着文件山“嗖嗖”盘旋，试图用尾巴尖去扫月绯，樱白色的猫咪光影则优雅地跳跃闪避，偶尔伸出光焰构成的爪子，懒洋洋地拍开星靛的“骚扰”，紫水晶般的眼眸里满是“幼稚鬼”的嫌弃。
“甲方在此不可撤销地同意，自交割日起，其名下持有的全部A类优先股及对应的特别表决权将自动转换为……” 枯燥拗口的法律条文像最强大的催眠咒语，每一个字都在眼前扭曲、跳舞、然后糊成一片。
眼皮越来越重，像被无形的铅块坠着，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台灯温暖的光晕仿佛变成了催眠的漩涡。我强撑着，手指用力掐了掐眉心，试图把最后几页关键条款塞进混沌的大脑。
“哈——欠！”
一个巨大无比、毫无形象可言的哈欠猛地冲口而出！甜腻的少女音因为极度的困倦而带上了一丝沙哑的破音和生理性的哽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文件上的字彻底变成了游动的蝌蚪。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慵懒戏谑和一丝冰凉质感的轻笑，如同初冬的薄霜，毫无预兆地落在我疲惫不堪、滚烫的神经末梢上。
是梦云汐。这位祖宗又在“回光返照”的间歇上线了。
她似乎刚从沉眠的深海中浮起，声音还带着点惺忪的鼻音，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此刻强弩之末的狼狈。
“可爱的‘我’～” 她的语调拖得长长的，像羽毛搔刮着最敏感的耳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微妙的幸灾乐祸，“是不是觉得，有了那么一丝丝时空之龙的血脉打底，又握着恒梦始渊这样的‘大玩具’（虽然是封印版），就能肆无忌惮地挥霍‘少女’这具娇嫩新身体的宝贵资本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慈祥”（？）的调侃和凉飕飕的、债主般的提醒。
“提醒你哦～”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宇宙真理般的促狭，“魔法少女的肝，也是肉做的呢～熬夜欠下的青春债，就算是能裁决命运的权柄，清算起来也是……冷酷无情、童叟无欺的呢～尤其……”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对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蛋～”
脸蛋？！皮肤？！
这两个词像带着冰刺的小针，狠狠扎了我混沌的意识一下，困意都吓跑了一丝丝。我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熬夜后略显干燥的脸颊，触感似乎……还光滑？但心里已经开始疯狂拉响警报！
“喵，主人，她说的没错。”月绯优雅地停在一份《风险揭示书》的标题上，舔了舔光焰构成的爪子，紫水晶眼眸慵懒地瞥了我一眼，带着“过来人”的笃定，“真正的优雅，源于充足的休憩与自律。熬夜是优雅的头号死敌，是肌肤的大漠风沙，是……”（它似乎还想继续咏叹调）
“主人主人！别听懒猫瞎说！”星靛立刻停止追逐，像颗小炮弹一样飞到我面前，靛蓝光焰急急闪烁，如同跳动的活力指示灯，“星靛可以给主人注入星光活力！提神醒脑！保证精神百倍！看它三天三夜文件也没问题！让那些枯燥的条文在星光下颤抖吧！”
“呵，莽夫之勇。”月绯不屑地甩甩尾巴，樱白光焰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星光活力只能制造虚假繁荣的幻象，透支的却是生命本源的精粹。笨龙，你想让主人未老先衰，顶着黑眼圈和皱纹去签那份‘自由’的契约吗？那才是对优雅最大的亵渎！”
“你才笨猫！你……”
两个器灵眼看又要开启新一轮的“优雅与活力”世纪辩论。
“都……闭嘴……”我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感觉脑子像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嗡嗡作响。梦云汐那带着债主般凉意的提醒和器灵毫无帮助的争吵在疲惫的神经上蹦迪，文件上那些扭曲的铅字彻底变成了催眠的符咒。
算了……顶不住了……明天……明天早点起来再看吧……就睡一小会儿……
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意志力被汹涌的疲惫巨浪彻底击垮，我脑袋一歪，额头重重地磕在摊开的、冰冷光滑的文件页面上，沉沉睡去。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蜷缩的身影，樱白的发丝铺散在印满条款的纸张上，像给冰冷的法律文书盖上了一层柔软的封印。恒梦始渊流淌的银蓝光晕也似乎黯淡柔和了许多，如同陷入了安眠。
……
“砰砰砰！砰砰砰！！云希！死丫头！给老子起床！！！”
震耳欲聋、如同迫击炮轰击碉堡般的砸门声，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碎了清晨公寓的宁静！连窗户玻璃都似乎在共振！
“几点了！再不起赶不上早高峰了！想堵死在路上吗？！赶紧的！麻溜儿滚起来！” 魏武那标志性的、能把冬眠熊都吵醒的咆哮穿透厚重的卧室门板，带着侦察兵特有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我的耳膜和混沌的意识上！
“唔……！” 我像被高压电击中般猛地从深沉的、布满法律条文迷宫和器灵争吵噩梦的睡眠中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魏武那“夺命魔音”在颅腔内疯狂回荡，震得脑仁生疼。
糟了！签协议！要迟到了！
意识瞬间被惊恐攫取！我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也毫无知觉，像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直冲卧室自带的浴室！
洗漱！换衣服！化妆遮瑕！绝对不能让老魏等急了！那混蛋真干得出破门而入扛人就走的事！当年晨练迟到就这么干过！
冲到洗手台前，我手忙脚乱地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就狠狠往脸上拍！刺骨的冰凉瞬间激得我打了个哆嗦，稍微驱散了一点浓稠如粥的困意。
得赶紧看看状态！我猛地抬起头，带着一丝熬夜后的侥幸和忐忑，看向镜子里那个睡眼惺忪、灵魂出窍的自己——
镜中，樱白色的长发凌乱得像被轰炸机扫射过的鸟窝，几缕发丝还桀骜不驯地朝天翘着。空灵澄澈的蓝色眼眸下方，是两团浓重得如同被人用紫色油彩狠狠涂抹过的、深不见底的阴影（社死级黑眼圈！）。整张脸因为熬夜、压力、趴着睡和血液循环不畅，显得浮肿而黯淡，透着一股被生活（和文件）反复蹂躏后的萎靡。
然而，这都还不是最致命的打击。
最刺眼的、最夺目的、最不容忽视的，是右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
一颗饱满、圆润、色泽红润得如同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草莓、顶端还骄傲地顶着一颗晶莹白点的……青春痘！
它！就！那！么！大！剌！剌！地！矗！立！在！我！曾！经！光！滑！（净化后）的脸颊上！像一座新生的、喷发着“熬夜债主已上门”信号的活火山！散发着灼热的、嚣张的、社死到极致的存在感！
“啊——！！！！！”
一声凄厉无比、惊恐万分、足以震碎玻璃、穿透云霄的少女尖啸，瞬间划破了清晨公寓的宁静，其分贝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门外魏武那持续不断的、拆迁队级别的砸门声！
“青春痘？！！”
我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那颗滚烫的、象征着“魔法少女”尊严彻底崩塌的小凸起。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和灼热感。
梦云汐那带着慵懒凉意和债主般精准的预言，仿佛还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
“熬夜的债……清算起来……冷酷无情呢～尤其……对脸蛋～”
我……
恨……
熬……
夜！！！
更恨那个看透一切还幸灾乐祸的“祖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