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血光虽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其蕴藏的磅礴煞气却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非归寂小筑这片安宁之地所能容纳。无形的波动以工具房为中心，悍然扩散，穿透结界，漫入广袤而危险的森林深处。
小筑内，因苏泠的及时收敛和弟子们自身的修为，冲击被降至最低。云汐反应极快，在血光爆发的刹那便已旋身将墨铃护在怀中，一层柔和的、带着合欢宗特有媚术幻惑效果的防御光罩瞬间升起，抵消了最直接的精神震慑。墨铃只是受了惊吓，怀中的雪影灵貂炸毛呜咽，却也无恙。
然而，小筑之外，皆是凡俗修士视若禁区的凶险之地。那些称霸一方、各自拥有庞大领地、令外界修士闻风丧胆的远古凶兽与变异魔植，此刻却遭了无妄之灾。
恐怖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声的海啸，蛮横地扫过它们的巢穴。一头正潜伏在沼泽深处、准备伏击猎物的腐涎鳄龙猛地僵住，它那双残忍嗜血的竖瞳瞬间变得混乱而无焦，传承记忆中的杀戮片段与这外来的、更纯粹恐怖的毁灭意志疯狂冲突，下一刻，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竟疯狂地甩动巨尾，狠狠撞向身旁坚不可摧的黑曜石岩壁，头骨碎裂，浆液横流。
一群栖息在鬼哭木林间的幻影魔蝠如同下饺子般从空中坠落，它们依赖超声波的精神感知在这股冲击下彻底崩溃，互相撕咬抓挠，最终力竭抽搐而死。几只精神力稍弱的暗影豹更是当场陷入了彻底的疯癫，嘶吼着攻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或是毫无目的地狂奔，直至心脏爆裂而亡。
归寂之地的森林，这片遵循着最原始、最残酷弱肉强食法则的土地，因为这短暂而剧烈的外来波动，悄然进行了一次无声却血腥的洗牌。死亡的凶兽迅速被其他更强壮、更狡诈的捕食者拖入巢穴，成为了它们意外丰盛的餐点。新的力量格局在血腥味中悄然酝酿。
但这片森林的骚动与变迁，对于归寂小筑内的众人而言，不过是窗外风景的细微改变。无论外界如何弱肉强食，这里始终是风暴中心的宁静港湾，而那片森林，无论怎样变化，终究只是她们后院取之不尽的食材库与历练场。早已不知饮恨了多少自恃强大的凶兽。
屋内，气氛却与外界的血腥变迁截然不同，温暖而松弛。
苏泠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松快，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万年的无形重担。她闲适地坐在餐桌旁，窗外的天光透过琉璃窗，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那双曾执掌杀伐、破碎虚空、令仙魔战栗的手，此刻正优雅而耐心地对付着一只色泽诱人的醉蟹。
指尖轻巧地剥开红亮的硬壳，露出里面饱满丰腴、膏黄流油的蟹肉。她小心地蘸了点姜醋汁，送入口中，那双清冷的玄墨金眸满足地微微眯起，竟流露出一丝近乎慵懒的惬意。桌上是徒弟们带回的各色凡间小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酥脆金黄的炸春卷、卤香四溢的酱牛肉……皆是凡间烟火气十足的滋味。
她又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徒弟买回的甜酒，香气清甜，不如她自己酿造的焚心那般烈性烧喉，入喉温润，带着花果的芬芳，那绵甜柔和的口感别有一番风味，让她紧绷了万年的神经，难得地、真正地松弛下来。一口酒，一口菜，她吃得专注而享受，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都淡化了不少。
墨铃早已将方才的惊吓抛诸脑后，小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正抱着一团七彩的绒线球，追着自己的大尾巴和受惊后愈发粘人的雪貂，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客厅角落玩得不亦乐乎，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为屋内增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气。
然而，另外三位徒弟，却远没有这般没心没肺。她们交换了几个眼神，极有默契地悄无声息溜上了楼，轻手轻脚地挤进了怜月寒的房间，甚至还下意识地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隔音结界。
“刚才…师尊手里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林青岚率先打破沉默，她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比划着，仿佛那柄短刃的凶戾之气还萦绕在眼前，“那气息……太可怕了。我的龙炎在那一瞬间就像风中残烛，差点直接被压灭！”
云汐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柳眉紧蹙，绝美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与后怕：“我不会感觉错的。青岚姐，月寒姐，你们还记得那年……师尊带我去清理门户，为我那两个夭折的小徒报仇雪恨吗？”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时，师尊身上散发出的，就是类似的气息。冰冷，血腥，充满了纯粹的毁灭意志，只是……远没有刚才那般骇人，那般…深入灵魂。刚才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煞气撕裂了。”
“斯...”怜月寒抱着手臂，倚在窗边，故作轻松地打趣，试图驱散屋内凝重的气氛，“那听你们这么说，难不成咱们这位整天咸鱼、只知道钓鱼和睡觉的师尊，以前还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杀神不成？”
她曾是屹立于万界顶点的剑神，见过的风浪太多。什么自称“血魔尊”、“灭世修罗”、“绝情杀神”种种听起来能吓哭小孩的名号，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其中大部分，都成了她前世的剑下的亡魂，剩下的少数，也被她揍得跪地求饶，道心破碎。
可方才…师尊手中那柄短刃一闪而逝的压迫感……
怜月寒心底暗自衡量，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罕见的凝重。即便前世巅峰时期、手持神器、剑意通神的自己，与如今转世重修、实力已恢复大半的力量融合，面对刚才那般状态的师尊，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连三成胜算都没有，不，或许连撑过三个回合都极其艰难！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一沉。那个关于自己前世遭人背叛、最终力战陨落的秘密，如同巨石压在心头。她一直犹豫是否该告诉师尊和师妹们。告诉她们自己其实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剑神？告诉她们，自己一直在暗中搜寻那对狗男女的下落？
看着师妹们担忧又好奇的脸庞，怜月寒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等等吧，至少…至少要等自己找到确切的线索再说。现在说出来，不过是徒增她们的烦恼罢了。三人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师尊那神秘莫测的过去。从她那手鬼神莫测的酿酒技艺，到她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看尽沧海桑田的眼神，再到今日这柄突然出现的、恐怖至极的短刃…一切都透着谜团。
就在这窃窃私语的猜测中，一股极其浓郁、醇厚绵长、却又带着奇异冷冽感的酒香，如拥有生命的精灵，丝丝缕缕，穿透了楼板，幽幽钻过隔音结界的缝隙，精准地飘入三人的鼻腔。
这香气，三人几乎是同时动作一滞，猛地吸了吸鼻子，眼睛骤然亮起璀璨的光芒！
“这味道……是凝香酿！”怜月寒第一个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林青岚和云汐也瞬间反应过来，脸上同时浮现出渴望与激动。
这“凝香酿”可是她们惦记了不知几百年的宝贝！师尊亲手所酿，选取的都是在仙界早已绝迹的太古灵植，但是在这里却被师尊称为杂草的植物。
以星辰精粹与月华露水，过程繁琐到令人发指，对火候、时机、灵力的控制要求苛刻到变态。酿成后还需埋于地底灵脉最核心之处，温养至少五百年方能初成。其滋味据说妙不可言，延年益寿、巩固修为都是等闲，最关键的是，据说能纯化神识，触摸到一丝法则意境！她们几个曾趁着师尊外出，暗中将归寂之地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却连个酒坛子的碎片都没找到。
眼下，师尊竟然……竟然舍得拿出来喝了？！什么恐惧，什么好奇，什么前世今生的秘密，瞬间被这梦寐以求的巨大诱惑冲得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一口师尊亲酿的凝香酿更重要！
三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下一刻，如同三道被触发的箭矢，争先恐后地冲出门，化作流光直扑楼下！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优雅仪态。
然而，预想中师尊悠闲独酌、或许还能让她们蹭上一杯的场景并未出现。
只见苏泠竟已伏在铺着软缎的桌案上睡着了。左手依旧下意识地、极其珍惜地环抱着那个冰裂纹玉盆，盆中那株半红半蓝的彼岸花在窗外投入的如水月光下，静静流淌着幽谧而梦幻的微光，色泽似乎比之前更深邃了些。右手边一只剔透的白玉酒杯倾倒在一旁，残余的几滴琥珀色酒液在杯壁上缓缓滑落，散发着愈发诱人的醇香。
她侧着脸枕着手臂，平日里总是清冷苍白、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因酒意染上动人的绯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长睫如蝶翼般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唇角似乎还含着一丝极淡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坛刚刚开启、泥封犹在一旁的凝香酿就放在她手边不远处，坛口酒香四溢，勾魂夺魄。
三人猛地刹住脚步，停在餐桌几步之外，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是先大着胆子去尝一口那梦寐以求的仙酿？还是先找条薄毯来给师尊披上，以免她着凉？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酒香、食物的余味，以及一种罕见的、安宁到让人不忍打破的氛围。
就在这静谧的、弥漫着酒香的片刻。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从熟睡的苏泠唇间逸出。模糊而缱绻，仿佛跨越了万载时光长河，裹挟着无尽的思念、难以言喻的温柔，以及一丝深藏的痛苦。
“……凝霜~。”空气仿佛在这一声低语中彻底凝固了。
三个徒弟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再放轻，生怕惊扰了师尊这罕见的不设防的睡颜，惊散了这一声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呼唤。
“凝霜？那是谁？？”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一个让强大如师尊，在醉梦深处依旧念念不忘的名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温柔地笼罩着伏案熟睡的身影、那株奇异的花、以及那坛开启的陈年佳酿。酒香弥漫，氤氲不开，为这个惊心动魄又归于宁静的夜晚，蒙上了一层温暖、神秘而略带伤感的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