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音，好好听师祖的话啊，我和妙音先回去了…”被妙音搀扶着的月寒，醉眼朦胧地回头嘱咐，还试图摆出严师的架子，“不准惹师祖生气哦，不然…不然让为师知道了，罚你抄一百遍道德经……”
“行了行了，醉鬼就别叨叨了，赶紧回去睡觉。”妙音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胡话，对着苏泠歉然一笑，“师尊，那弟子先带师姐回去了。”
苏泠微微颔首。
待传送阵的光芒消散，热闹的揽月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满桌的杯盘狼藉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香。皎洁的月光洒落，为一切披上了一层清辉。
苏泠信步走到桌边，拿起那壶还剩大半的华酿，对安静站在一旁的月音温和道：“陪师祖在外走走？”
“是，师祖。”月音乖巧应道。
深夜的宗门，万籁俱寂。两道身影，一高一矮，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月音偷偷嗅了嗅，师祖身上没有丝毫酒气，反而有一种清冽悠远、仿佛雪后初霁般的冷香，让她原本因师父师叔们醉酒而有些躁动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苏泠提着酒壶，偶尔浅酌一口。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她将壶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随手将空壶收起。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月音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问道：“师祖，您明明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一点醉意都没有呢？”
苏泠侧过头，月光在她完美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些灵酒，于你师父她们而言，是药引，能助她们在沉睡中梳理经脉，巩固修为，故而会醉。但对师祖而言，它们的效力已微乎其微，自然醉不了。”
月音恍然，随即有些懊恼地嘀咕：“原来是这样…早知道我就多喝一点了……”
苏泠闻言，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爱：“不可。你年岁尚小，修为根基未稳，此等灵酒药力醇厚，浅尝辄已，过量反而会损伤经脉，于修行无益。听话。”
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柔触感和那声“听话”，月音心里暖暖的，乖乖点头：“好吧，师祖……”
两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位于山崖边的眺望台。此地视野极佳，脚下云海微澜，远方凡间城池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在沉沉的夜色中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夜风拂过，带来远山的清新气息。苏泠凭栏而立，望了一会儿那凡尘光景，忽然开口问道：“月音，你妙音师父传授你的音律功法，修习得如何？”
月音连忙回答：“回师祖，二师父传授的《天籁清心咒》弟子一直在勤加修习。‘流泉’古筝是师父早年所用过的法器，音色纯净通透，弟子用着非常趁手。”
苏泠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她背负的噬光剑上：“那青岚师叔为你锻造的这柄噬光呢？我观它灵性十足，与你心意相通，看来青岚是下了血本了。”
月音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轻轻抚过剑鞘：“是！青岚师叔耗费了许多珍贵材料，闭关许久才锻造成功。噬光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苏泠转过身，面对月音，月光下她的眼眸深邃如星空：“既然如此，便用流泉，为师祖演奏一曲吧。让师祖听听，你的道心，在音律中是何模样。”
“是，师祖。”
月音不敢怠慢，寻了处平整的石台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名为流泉的古筝横于膝上。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纤纤玉指轻抚上琴弦。
“铮——咚……”清越空灵的筝音响起，如山谷幽泉滴落深潭，打破了夜的寂静。起初，乐曲流畅婉转，如月华流淌，似云卷云舒，指法娴熟，音准精妙，每一个音符都仿佛经过精心雕琢，听起来完美无瑕，尽得妙音真传。
月音完全沉浸其中，指尖在弦上跳跃，勾勒出一幅月下云海、仙山缥缈的出世画卷。
然而，端坐聆听的苏泠，那双玄墨金眸却微微眯起。她听出了那完美音色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与颤音，仿佛清泉流淌时，水下却暗藏着不安的潜流。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云海。
月音抬起头，带着些许期待望向苏泠：“师祖，您觉得……如何？”
苏泠没有立刻评价，她走到月音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灵魂：“曲技已臻纯熟，音律把握精准，妙音将你教得很好。”
月音心中一喜。
但苏泠的话音随即一转，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但是，月音，告诉师祖……你在害怕什么？”
月音浑身猛地一颤，抱着古筝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泠。师祖……师祖她竟然只听了一首曲子，就看穿了自己深藏心底的秘密？
看着师祖那包容而睿智的眼神，月音一直紧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师祖…弟子…弟子还是忘不掉……忘不掉小时候被蛊虫操控，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没有思想，没有感觉，连饥饿和寒冷都变得麻木…那时候的世界，只有一片漆黑和绝望……我好怕……好怕如果没有遇到自己的两位师父，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或者早就死了……”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古筝弦上，发出细微的颤音。
苏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待月音情绪稍缓，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具有魔力，抚平着月音心中的褶皱：“所以，你拼命修炼，想要更快地变强，觉得只要实力足够强大，就能将那些可怕的记忆彻底压下去，甚至遗忘，对吗？”
月音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苏泠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再次抚上月音的脸颊，用指腹为她拭去泪水。那动作轻柔而充满怜爱，让月音感到无比的安心。
“傻孩子，”苏泠的声音温柔得像夜风中的叹息，“恐惧，源于未知与无力。你幼时的经历，确实可怕，它在你心中留下了烙印，这是事实，无法抹去。”
“但是，月音，你要明白，真正的强大，并非来自于遗忘或者强行压制。”苏泠的目光仿佛穿越了万载时光，带着洞悉世事的智慧，“你看那山间的溪流，遇到巨石阻挡，它会选择绕行，或者日复一日地冲刷，最终将石头磨圆。它不会因为害怕巨石而干涸，也不会妄想一拳将巨石击碎。”
“你的恐惧，就如同那块巨石。你若只是一味地想用力量‘砸碎’它，它反而会在你心里变得更大、更坚硬，成为你道心上真正的障碍，也就是‘心魔’。”
苏泠握住月音微凉的手，将她的小手按在她自己的心口：“感受它，承认它的存在，就像感受你此刻的心跳。然后，试着去理解它，理解那份恐惧是想保护幼小的你不再受到伤害。当你能够平静地审视它，与它共存，而不是被它驱使着盲目向前时，你会发现，它再也无法左右你的心神。”
“你师父们让你放缓修炼，夯实根基，并非不希望你变强，恰恰相反，她们是希望你能筑就最坚实无暇的道基，让你有足够的心力与智慧，去面对、去化解这份恐惧。当你能够坦然承载过往，将它们化作你道途上的阅历与警示，而非负担时，你的道心，才能真正坚不可摧，你的音律，也才能拥有触及灵魂、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泠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月音的心田，冲刷着那些积压的恐惧与阴霾。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不是让她忘记，而是让她学会面对与共存。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师祖眼中那深邃的包容与指引，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为她点亮了一盏温暖而坚定的明灯。
“师祖……”月音喃喃道，心中那片冻结的湖面，似乎开始悄然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