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回应她的,只有空气中尘埃浮动的微响”
“柊羽?”
声音提高了一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柊羽!”
最后一声呼唤,已然变成了夹杂着怒气与恐惧的尖叫。
此筠一脚踹开床边碍事的小桌板。
在桌板发出“吱嘎”的哀嚎声中,她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
“她一定只是提前出门买东西了”。
“对,一定是这样,她总是这么体贴,想给我一个惊喜。”
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此筠的目光投向了厨房。
厨房旁挨着小窗的桌板,什么都没有。
没有金黄色的玉子烧,没有热气腾腾的米粥,甚至没有那份廉价但总会准时出现的渍物。
冰冷的木板,干净得像一块横死路边的无名尸摆上的墓碑。
此筠的心,也跟着空了。
平日里总会把早餐摆在桌上的那位女孩,此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仿佛从来就不存在。
“不对。”
“这不对。”
“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会让我饿着肚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锥,刺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此筠冲回房间,一把抓起床上的手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发出了消息:
【你去哪里了】
一秒。
五秒。
十秒。
总会秒回的对话框,一片死寂,消息旁的已读图标始终没有亮起。
一种黏稠的、带着铁锈味的不祥预感缠住了此筠的心脏,把她的心往上撕扯,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地点着,按下了画着老式电话的图标,
挂掉不小心点错的电话,此筠终于找到了那个置顶的联系人。
心脏仿佛随时都会当场停跳;
屏幕上“正在呼叫柊羽”的字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崩溃的灰色;
颤抖的手掌冒出冷汗,听筒传来的“嘟——嘟——”声,仿佛是敲在自己耳膜上的催命符。
突然——
“叮铃铃铃铃铃”。
得救了!她在家!
巨大的狂喜瞬间击中了此筠,她甚至没想为什么柊羽在家却不接电话。
手机从手里滑落,噗一声滚回了床上。
她连滚带爬地冲向声音的来源——玄关。
在那里,她看到了柊羽的书包,
那个她前几天还抱怨说“太土了”的帆布书包,正躺在地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此筠疯了一样地扑过去,粗暴地撕开书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书本、作业本、文具盒翻得乱七八糟。
在书本的最底下,那个发出声响的源头,正亮着屏幕。
是柊羽的手机。
她下意识地挂断了来自自己手机的呼叫。
手机的锁屏界面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来自“笨蛋此筠”的消息通知:
【你去哪里了】
这五个字像一辆超载的、失控的半挂货车,将此筠心中那道名为“侥幸”的脆弱防线,当场碾得粉碎。
若是出门了,为什么柊羽没有带上书包?甚至连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手机也跟着一起落在了玄关?
若是还在家,为什么不管此筠如何呼唤,那位总是梳着双马尾的紫色身影还是不出现?
此筠僵在原地,缓缓地抬起头,
环视着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如今却变得无比陌生的、空无一人的家。
一个最恐怖、也最荒谬的念头,第一次,浮上了她的脑海。
她是不是……
人间蒸发了?
########
如果今天早上你下楼买早餐的话。
你大概率会看见一位靛蓝色长发的女孩,正被两个几乎和她上半身一样大的书包夹在中间,以一种摇摇欲坠的滑稽姿态向前狂奔。
她正是那个在某些顶尖领域领域被称为“幽灵”,在学校里被称为“天才”的白井此筠
——一个在眼下这种情况里,所有头衔都变得毫无用处的、孤独的科学家。
没吃早餐空空如也的胃竭正在竭尽所能地压榨着最后一丝能量;
瘦弱的双腿似乎马上就要垮塌;
矮小的身体被两个书包的重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不能停下。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学校。
不是什么简单的快迟到之类的理由。
而是因为,有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正像跗骨之蛆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
她需要,也必须,立刻确认柊羽的下落。
“一定是我想多了……她一定只是……”。
就在她试图用这种苍白的念头麻痹自己时,此筠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她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这是因为太过思念柊羽而产生的、想要飞到她身边的幻觉。
但下一秒,坚硬的地面就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了她现实的残酷。
“砰!”
她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
自己的书包保护了脆弱的前胸,但手掌和膝盖与粗糙地面摩擦时传来的、火辣辣的剧痛,还是让她那被“柊羽”两个字塞满了的大脑,强行挤入了一段不合时宜的痛楚。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也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抛物线,旋转着“啪”地一声降落在面前的石子路上。
此筠顾不上手机,硬是半撑起身体,狼狈地往后看去。
一块顽固凸起的地砖,仿佛在咧着嘴,无声地嘲笑着这个离了柊羽,就什么也不是的女孩。
若是平时,柊羽一定会走在她的右前方,
然后用她那总是很好听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语气说:“走路要看路啦,笨蛋。”
若是平时,她现在应该已经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了起来,
耳边会响起“有没有摔疼?”这样带着焦急的责备。
若是平时……
“……呜。”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了布满灰尘的手背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此筠哭了。
自从十五岁那年,那场将她的整个世界都撞得稀巴烂的事故之后,
她第一次,如此刻这般,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她也曾有过更激烈的、伤害自己的行为,但那时她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有一位扎着双马尾的英雄,在最后一刻冲过来,紧紧地抱住她,
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她:“如果你再这样,我会比你更痛。”
可现在,那个会为她哭泣的英雄,不见了。
没有人会把她扶起来,
没有人会拍掉她身上的灰尘,
没有人会用笨拙的方式安慰她。
只有那块凸起的地砖在嘲笑她,
只有那摔在地上的、屏幕可能已经更碎的手机,像一面黑色的照妖镜,冷冰冰地照着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绝望。
就在这时——
“嗡——嗡——”
地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屏幕也随之亮起。
是柊羽吗?!是她看到消息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束划破地狱的光,让此筠瞬间止住了哭泣。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起了手机。
手机屏幕被粗糙的石子划出了几道丑陋的伤痕,机身的外壳也磕掉了一角。
但此筠现在完全顾不上这些。
她满怀期待地点亮屏幕,解锁。
然后,她的表情,先是从狂喜的期待,变成了冰冷的失望;
而后,又从失望,变成了无法理解的疑惑;
最后,彻底凝固成了惊愕。
收到的,不是柊羽的任何消息。
通知栏里,是一封新邮件的提醒。
而邮件的署名,是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只可能代表一个人的称谓——
【父】
这封匿名邮件没有送信地址,类似那些时常能在邮件里看到的,注定要扔进垃圾箱的垃圾广告。
而这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扔进垃圾桶的邮件,
它的标题,赫然署着那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父亲的称谓。
########
白井此筠直到十五岁才知道,自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孤儿。
而她叫了十五年“爸爸”、“妈妈”的人,其实是柊羽的亲生父母。
但这并不重要。
因为在她的心里,他们就是她的父母,她和柊羽,就是真正的亲姐妹,
正如那天,她们和母亲一起,亲密地挤在父亲那辆有些老旧的家用车后座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的目的地——那个新开的海洋公园,又会给她们的相册增添多少欢乐的回忆。
她们谁都不知道,这辆车真正的目的地,是地狱。
而这次旅途留下的“回忆”,会像一把淬毒的、生锈的匕首,
在今后的三年里,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此筠和柊羽的灵魂。
车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倒退。
坐在主驾驶位的柊羽父亲,正从后视镜里,微笑着看着后座上打闹的三个“女儿”。
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笑脸太过灿烂,让他对她们未来的学费,和自己那微薄的薪水,产生了更深的忧虑吧。
或许,是因为昨夜为了多赚一点钱而加的那个夜班,让他的眼皮有些沉重吧。
他只是,稍微地,分神了一下。
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秒。
下一刻,一阵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的刹车音和刺耳的喇叭声,在此筠的左耳边轰然炸开。
世界,仿佛被某个恶劣的神明,按下了残忍的慢放键。
此筠下意识地向左看去。
一辆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超载货车,正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填满了她的整个视野。
她甚至能看清,那因过度刹车而扭曲变形的轮胎,和司机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
然后,撞击发生了。
时间被拉长到了极限。
“砰——”。
猛然被碾碎的前挡风玻璃,像一场致命的箭雨,从主驾驶位开始向内爆开。
紧接着被铲平的,是父亲那只还紧紧握着方向盘、试图做出最后努力的左手。
“——!”
后座的母亲,没有发出一丝尖叫。
她只是在撞击发生前的0.1秒,爆发出了一种超越了物理法则的、属于母亲的力量,像一堵血肉之墙,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护住了身后的柊羽和此筠。
而柊羽,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遵循着一种更原始的、名为“守护”的本能,
将比自己更瘦小的此筠,更紧地、更深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护在了最下面。
此筠的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与温暖的包裹之中。
她只听到了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刺破了柔软的布料。
然后,她感觉到一滴、两滴……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滴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那沉重的压力消失了。
此筠从一片混沌中,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
摇晃的视线里,一片锋利的、带着车漆的金属碎片,像一根罪恶的楔子,从背后贯穿了柊羽母亲的心脏。
鲜血,正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染红了她胸前那件、柊羽和此筠一起挑选的、印着向日葵的连衣裙。
而柊羽,就趴在母亲的身下。
那片致命的碎片,在刺穿了母亲的身体后,余势不减,擦过了她的额头,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的血口。
在彻底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秒,柊羽的视线,穿过了不断滴落的鲜血,与母亲那双正在失去光彩的眼睛,对上了。
她看到,母亲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
只有一抹,被鲜血染红的、欣慰的、无声的笑。
那眼神仿佛在说: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
从挡风玻璃的碎渣回到手机屏幕的裂痕,此筠点开了这封邮件。
她的父亲——尽管是养父——早已在三年前那场事故中当场死亡,那这篇署名为【父】的邮件,又会是谁发的?
难道是,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邮件的内容很简单,却宛如此筠最熟悉的核聚变,在此筠的脑里轰然炸响。
“主题:致我的女儿,白井此筠
发件人:父
正文:
关于个体“御坂柊羽”的存在状态变更,特此告知。
该个体已于今日05:00,由我进行回收。
此为既定程序中的必要环节,旨在确保“最终方案”得以顺利执行。
你不必惊慌,你也不必寻找,也无法找到。
所有与其相关的因果链已被重置,记忆锚点已被清除。
你所处的世界线,已修正为一个不存在该个体的稳定版本。
接下来,她将进入新的篇章,而你,也将回到你本该在的轨道。
所有记得她的人,都已经忘记。
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未曾发生。
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忘记她。然后,默默过好接下来的生活。
就当那是一场做了十八年的、漫长的梦。
这是为了你好。同时也是为了她好。
不要试图理解,更不要尝试反抗。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默默过好接下来的生活吧,我的女儿。”
冰冷的,犹如自己写的实验报告一样的文字,让此筠如坠冰窟。
自己最爱的柊羽,就像自己实验室里养的小白鼠一样,被随意的称呼为“个体”。
不如说,什么“因果链”、“记忆锚点”等奇怪的词汇,就像某个犯中二病的三流作者从废纸篓里捡出来的、毫无逻辑依据的臆想。
她不愿相信,这应该只是哪个无聊的家伙设置的恶作剧。
柊羽应该只是提早去学校了,忘记给自己煮饭了。
只要到学校了,一定能找到她。
强撑着爬起来,此筠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学校。
满脑子都是柊羽的她大概忘记了:这些中二病名词,早已在自己最新的关于论证平行宇宙存在可能性的论文里,被自己亲口提出。
她甚至没去想,现在除了自己、和带走柊羽的那名神秘人,不可能有任何无聊的家伙知道御坂柊羽失踪这件事情。
########
“哐啷!”一声,此筠用全力拽开了教室的推拉门。
随之她接住了全班同学的疑惑目光和班主任一贯的温柔提醒:
“白井同学,你今天迟到了,下次要记得早点出发哦。”
此筠把接到的这些东西一概撇开,急切的目光望向了那位紫色双马尾女孩的座位。
此筠差点一屁股跌到地板上。
那个座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仿佛很久没人坐了。
还没把夹着前胸贴着后背的两个书包放下,此筠冲向了副班长的座位,一把拽住了副班长:
“柊羽、柊羽呢?!御坂柊羽呢?!你看见她了吗?!!”
矮小的此筠甚至都快把高她一头的副班长举离地面,同学都是第一次听到此筠吼出这么大的声音,副班长也是一副愣神的样子。大概对此筠爆发出这样难以想象的力量感到害怕,副班长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话:
“谁,谁是柊羽啊?”
“啊?!”此筠大喊出口,“都他妈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开玩笑,你昨天不还在笑她头顶的疤吗?那个紫色双马尾,头顶一个疤的,我们班的班长御坂柊羽啊!”
“什-我-我昨-我真的不知道!班长你先冷静一下,大家都在上课,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看到此筠宛如一头发疯的凶兽对自己狂喷口水,副班长急忙把双手举高作投降状。
“班——长?你叫谁班长?”此筠也被搞懵了。
“你呀,白井班长,你不是从高一开始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吗?”
“羽才是…班长啊…”双手瞬间脱力,此筠把副班长扔回了座位上。
全班鸦雀无声,大家都被如此反常大喊大叫的班长吓到了,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敬畏、困惑与一丝同情的复杂眼神,偷偷看着他们那位一向冷静自持、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天才班长。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那份疯狂,让他们感到陌生,也让他们不敢出声。
最后还是班主任出面解围,她扶了扶眼镜,担忧又困扰地全班同学问:
“同学们,你们有谁认识御坂柊羽这位同学吗?”
还是一片寂静,直到几个胆大的带头摇起了头,说:“不知道。”
而后,全班都在整齐划一地摇头。
老师转过头,对脸色惨白的此筠说:“白井同学,你是不是太累了?你从高一开始,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啊。”
此筠只能听到一阵耳鸣,模糊的视线吃力聚焦在班主任关切的眼神。
“班长”这个词,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此筠的神经。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旋转。
“此筠,此筠!”
“白井同学!”
“班长!”
所有人的声音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
但在那片混沌的噪音中,她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呼唤:“此筠,起床啦。”
……是啊,原来,这只是一场该死的噩梦而已。”
这些噪音于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关系了,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世界,最后定格在,她带着一抹解脱般的微笑,向后倒下的那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