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什么阳光,也没有什么柠檬味的洗发水。
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蔓延的的气味。
此筠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
刚刚送走了一批老师同学,说什么自己因为低血糖昏迷了,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餐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话语。
然后他们给自己留了点吃的,就回去上课了。
只留自己一个人,和床头那瓶葡萄糖兑的水,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面包糖果。
这并不是在责怪谁,真要责怪的人,应该只有此筠自己吧。
“如果我在五点之前醒来的话,柊羽就不会消失了。”
此筠甚至在想这种毫无依据的事情。
但现在只有这种无厘头的思绪才能把她从柊羽消失这件事里稍微带偏一些。
柊羽消失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消失,是字面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似乎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柊羽这个人存在过。
刚才此筠再三确认了一遍,大家都不认识有谁叫做御坂柊羽,大家都认为自己才是班长。
从大家的眼神里,此筠能看出这不是他们在集体开玩笑,这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更令此筠疑惑的是,大家似乎看不见柊羽的物品——当此筠把柊羽的书包往大家眼前摇晃时,大家都觉得这书包是此筠自己的书包。
尽管两个书包都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毫不在意,都只能看见其中一个书包。
手机也是一样的,就算拿此筠几近摔成破烂的手机和柊羽的手机相比,大家都只能看到其中一个手机——此筠的手机。
令人更加恐惧的是——他们指向的位置完全不同。
有些人指着此筠的物品、有些人指着柊羽的物品。
他们完全不把这样的异常当回事,只是关心着此筠的身体。
这样古怪的场景,让此筠想起来了那封奇怪的邮件:
“因果链已被重置,记忆锚点已被删除。”
“你所处的世界线,已修正为一个不存在该个体的稳定版本。”
“因果链…记忆锚点…”此筠仔细反刍着这些词。
脱离了情绪的控制,她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场。
刚才还因恐慌而冰冷颤抖的指尖,此刻已经恢复了平稳。
她从医务室的床上坐起,眼神中最后一点迷茫的雾气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手术刀般冰冷、锐利的专注。
她的大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新分析、建模、演算着这个已经彻底崩坏的世界。
这些词无不指向了一个量子力学的名词——平行宇宙。
此筠已经论证了平行宇宙的存在可能,这些名词是她拿来解释平行宇宙悖论时提到的,它们能够很好解释诸如祖父悖论等困扰人类许久的悖论。
但这些东西,也是此筠刚提出来不久的名词,按理来讲运用到实践上还要一定时间。
为什么有人已经把它运用地如此得当,就像百年前就被写进物理教材的理论呢?
而且这个人,还自称是自己的父亲。
“看来,只能先回家找点线索了。目前值得注意的是——大家对柊羽的物品,在感知能力上存在的异常。”
此筠翻身下床,将床头那瓶葡萄糖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带着工业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她心中那股名为焦躁的火焰。
“现在,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御坂柊羽‘这个名字了。”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如果我再崩溃的话,就没有人……能把她找回来了。”
她收拾好东西,将那两个书包重新背在身上。
那份熟悉的重量,此刻却显得如此空虚。
曾经,总会有一个身影走在她的前面,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潮。
现在,白井此筠要一个人,面对放学路上那片残酷如血的夕阳。
########
玄关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门框是歪的,关门时候得用力往上抬一下才能勉强卡住门闩,每次关门都像完成一件艰巨的任务。
进门的蓝发少女,终于卸下了那夹着她的两个书包,任由它们“啪嗒”一声摔在地板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坐了下来。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热好的饭菜升起的腾腾白雾;
没有电视里传来无聊综艺节目的吵闹声;
没有厨房里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也没有那个,会一边念叨着“欢迎回来”,一边把温好的牛奶和切好的水果端到自己面前的、梳着紫色双马尾的少女。
什么都没有。
这个没有了柊羽的世界,简直狗屁不通。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巨大的悲伤,狠狠地向上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碍事的书包,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冲进了她们共同的卧室。
她“哗啦”一声拉开衣柜。
里面静静挂着她们两人换洗的校服,以及她们一些经常混着穿的、朴素的常服。
而在这些灰白、靛蓝的日常色调中,有一件被精心包裹在防尘袋里的、华丽的Lolita连衣裙,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梦,静静地躺在衣柜的最深处。
此筠的视线,被那个梦攫住了。
她想起了那个午后,她和柊羽路过一家橱窗,
柊羽的脚步在那件裙子前,有过一瞬间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豫。
然后,她便若无其事地,牵着此筠的手走开了。
第二天,此筠就给那个该死的信托基金打去了电话,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威胁和叫骂,才让他们破例多拨了一笔钱下来。
可当她像献宝一样,笑嘻嘻地把这件承载了她全部心意的衣裙递给柊羽时,
换来的,却是她们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激烈到仿佛要将这个小小的家都撕裂的争吵。
“白井此筠!你以为我是在乞讨吗?!我照顾你,不是为了让你用钱来可怜我!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计算的!”
“现在!马上!把这件衣服给我退回去!”
“你是觉得,父母的死还不够让我难过的吗!?”
“……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件Lolita,从此被柊羽封印在了衣柜的最深处,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从那以后,此筠就明白了柊羽那份不容触碰的、小小的骄傲。
她只能通过“偷偷多放三个鸡蛋”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笨拙的爱。
而现在……
此筠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珍重地,抚摸着那件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华丽的衣裙。
全世界,似乎只有这方小小的衣柜里,还封存着柊羽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明。
她脱掉鞋子,像一只寻求庇护的猫,钻进了衣柜里,然后反手关上了柜门。
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她将脸深深地埋进那些还残留着柊羽气味的衣服堆里。
那股熟悉的柠檬清香,像打开了她泪腺的最后一道阀门。
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哭得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孩子,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
黑暗中,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
那光芒,冰冷、锐利,像淬火的刀锋。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在心里,对着这方小小的、充满了柊羽味道的圣域,立下了她此生的第一个誓言。
在找到你之前,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衣柜的门被从里面推开。
走出来的,不再是那个蜷缩哭泣的女孩。
她的眼眶依旧红肿,脸色也因脱水而更显苍白,但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属于情感的最后一丝温度已经褪去,只剩下如同深海般、冰冷而专注的理性。
她没有走向床铺,而是径直推开了衣柜。
拉开了衣柜后的暗门,走向了里侧房间里,那个唯一能证明她“天才”身份的所在。
那是一台庞大的“书桌”,几近占满了一个房间。
当然,它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书桌,而是这个小小的家里,唯一一件堪称“昂贵”的东西
——一台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运行时会发出微弱蓝色辉光的,试作型民用量子计算机。
作为“Shirai”这个传说的本体,此筠合理且合法地拥有这样一台可以说是她自己研发的、世界最顶尖的“玩具”。
但此刻,她并没有在那幽蓝色的全息操作界面上敲敲打打。
她只是坐在操作台前,把这台足以让任何物理学家疯狂的机器当成一张普通的破桌子,然后,拿出了一支最普通的圆珠笔和一张大稿纸。
越是复杂的难题,越需要最原始的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否命题。
【假设一:集体恶作剧?】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横线,将它划掉。
“否决。物理证据无法伪造,‘柊羽‘的物品是客观存在的,但无法被除我之外的第二观测者所感知。仅仅是普通的恶作剧无法做到,观察现象也侧面反证了该论点。”
【假设二:我疯了?(记忆错乱/精神分裂)】
她再一次划掉。
“否决。我的记忆逻辑链完整且自洽,从昨夜的睡前对话,到早晨的约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不存在植入或篡改的痕迹。我的精神状态……虽然不稳定,但至少逻辑模块运作正常。”
此筠写下昨天和柊羽睡前的记忆,在纸上连成了一条线。
她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写下了今天在学校里观察到的、最诡异的现象。
【现象:观测者悖论】
“所有观测者,都无法‘认知’到柊羽的物品。当两个书包同时出现时,他们的大脑会自动忽略其中一个。这种现象,并非视觉屏蔽,而更像是……一种针对‘御坂柊羽’这个概念本身的‘存在性删除’。”
越来越多线连在了一起。
此筠的笔尖微微颤抖。
她在这句话下面,用更重的力道,写下了那个唯一的、最可怕的结论。
【结论:发生了某种‘超自然现象’,导致了‘世界范围的认知篡改’。其效果,等同于在世界的源代码上,按下了Delete键。】
写完这句话,她将笔放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镶嵌很多风扇的天花板。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
她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Q:为什么‘我’是唯一的例外?】
为什么全世界都被格式化了,只有她这一个“文件”被保留了下来?
为什么只有她,还能看见那些被世界“删除”掉的物品?
她拿起那台屏幕已经裂成蛛网的手机,点开了那封邮件。
那篇署名为【父】的邮件,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病毒程序,嘲笑着她这个束手无策的“系统管理员”。
“因果链已被重置,记忆锚点已被清除。”
“你所处的世界线,已修正为一个不存在该个体的稳定版本。”
“这封邮件是唯一的线索,发件人【父】是关键。”
此筠仔细地反刍着这两个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冰冷的词汇。
这一刻,一个大胆的、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的假设,在她的脑中轰然成型。
“……如果,这场‘世界级的删除’,其目标本身就包含了我呢?”
“……如果,‘删除我的记忆’,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但因为某种未知的‘抗体’而失败了呢?”
“……而这个自称为【父】的人,他知道这一切,他甚至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再次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核心线索:邮件。】
【关键人物:【父】。】
“但我的父亲……”此筠喃喃自语,“柊羽的父亲,早就在三年前那场事故里当场死亡了……”
那场将一切都撕成齑粉的记忆,又一次试图侵占她的思绪。
此筠捂住开始隐隐作痛的胃部,强行将那份软弱的情感压了下去。
“……也就是说,这名自称【父】的人,极有可能,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
“亲生父亲。”
【Q:他为什么具有平行宇宙的知识,而且运用地如此自洽?就像这个理论早在一百年前就被提出,现在已经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一样。】
此筠用笔尖,重重地戳了戳这个问题。
这是目前最大的疑问,也是最让她感到……不悦的地方。
她提出的“耦合模型”,是站在巨人肩膀上,耗费了无数个日夜才推演出的、属于她自己的、最前沿的成果。
而现在,却有一个神秘人,像使用“一加一等于二”一样,轻描淡写地将它付诸了实践,并用它来摧毁了她的世界。
这感觉,就像一个倾尽心血筑起神殿的建筑师,却发现有个不知名的“神”,早已住在里面,并宣布对神殿的所有权。
这让此筠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属于天才的、冰冷的愤怒。
“……看来,我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不仅是我的同行,”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语着,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冷笑,
“甚至在某些方面,走得比我更远。”
她相信,随着调查的深入,她终将揭开这个“神”的真面目。
但现在,得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更重要的是,解决眼前最现实的困境——
她再次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时间】
【资源】
【绝对的自由】
——为了对抗这种足以篡改世界的现象,为了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寻觅,这三者,缺一不可。
那么,要如何获得?
此筠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充满了她和柊羽生活气息的房间。
答案是否定的。
“以我目前‘高中生’的身份……”她喃喃自语。
这个身份,意味着她每天必须有八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被禁锢在学校里;
意味着她无法自由地动用信托基金里的庞大资金;
意味着她的任何一点“异常”举动,都会被老师、同学这些“关心者”所束缚。
这个身份,是一个枷锁。
一个温暖过,但现在却足以致命的枷锁。
“但是……”
此筠的视线,最终落回到了那台漆黑的、正散发着幽蓝微光的量子计算机上。
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和那光芒一样,深邃、冷静,且蕴含着足以撬动整个世界的力量。
她站起身,将那张写满了分析与决心的稿纸,整齐地对折,放进口袋。
然后,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拥有最强的武器。”
“我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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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像一柄冷漠的利刃,切开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彻底吞没了天边那弯倒转的三日月。
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天。
一个没有柠檬味洗发水清香,也没有玉子烧甜味的,崭新的一天。
此筠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没有再呼唤那个名字。
她平静地起床,走进盥洗室。
镜子里的少女,顶着一双因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神情疲惫,但眼神却像一潭被冰封的深湖,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自己挤好了牙膏,自己拧开了水龙头,自己将冰冷的水泼在脸上。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学习一门全新的、陌生的课程。
昨天同学们出于善意留下的面包,还剩了很多。
此筠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块,不加咀嚼地、机械地,将它送进了那早已习惯了温暖米粥的胃里。
干涩,冰冷,难以下咽。
但,这是燃料。
她没有再背上那个装着课本的书包。
那个书包,连同另一个同样材质、但此刻只有她能看见的帆布书包,被她留在了玄关的角落里,像两件被时代抛弃的遗物。
她只带着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和一颗同样布满裂痕、但却被理性重新粘合起来的心,踏入了学校的大门。
走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周围是三三两两、结伴说笑的同学。他们的青春与活力,与此刻的此筠格格不入。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已经从前一天的崩溃与绝望,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非人的平静与专注。
她无视了所有投向她的、夹杂着好奇与关切的目光。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
她径直穿过喧闹的走廊,走过自己班级的门口,最终,停在了尽头那扇挂着“校长室”牌子的、厚重的木门前。
她抬起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是在为自己的过去,敲响丧钟。
“请进。”门里传来一个温和而略带威严的声音。
此筠推开门,迎上了校长那有些惊愕的目光。她微微躬身,然后抬起头,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清晰得如同教科书般的标准语调,说道:
“校长,我申请参加本年度所有大学的统一入学资格考试,以及本校的毕业资格认证。”
校长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此筠看着他,平静地,补充了那句足以让任何教育者都为之疯狂的、最后的话。
“时间,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