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镜中人

作者:黑川遥 更新时间:2025/8/11 13:25:11 字数:5946

风,是这片废墟唯一的居民。

它卷起地上的沙砾与碎纸,呼啸着穿过一栋栋空洞得如同巨人骸骨般的烂尾楼,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阴沉的天空下,这里像一座被现代文明所遗忘的、巨大的墓园。

而此筠,是今天唯一的访客。

“……没有监控,没有警报系统,甚至没有通电的迹象。”

此筠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太反常了。一个能篡改世界法则的、神秘的【父】,他的据点,会如此不设防吗?

或者说,他自信到,根本不需要这些常规的防御手段?

还是……他早已人去楼空?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她都必须进去看看。

从空洞的门洞进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凝土、霉菌乃至时间本身都腐烂的味道。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毛坯房,地上散落着废弃的建材和早已风化的垃圾。

一切看起来,都再也正常不过。

但此筠的目光,却略过了这一切,直接锁定在了房间正中央的地面上。

那里的灰尘,有被清扫过的痕迹。

她走到那片区域,蹲下身,用指尖轻轻地拂去表面的浮灰。

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混凝土地面下,露出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方形接缝。

这是一个暗门。

此筠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她站起身,开始在四周寻找开启机关。

没有按钮,没有密码锁,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开关”的东西。

“……声纹?虹膜?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加密方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但所有的猜测都被一一否决。

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了暗门正中央,那个只有硬币大小的、小小的凹槽上。

那个凹槽的形状……

此筠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柊羽失踪后,她从柊羽的书包里找到的、唯一一件不属于学习用品的东西——一枚小小的、柊羽一直当做护身符的、雕刻着羽毛图案的银质徽章。

她颤抖着,将那枚徽章,轻轻地,放进了那个凹槽里。

“咔——哒。”

尺寸,完美契合。

下一秒,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液压杆运作的声响,

那扇沉重的暗门,缓缓地,向上升起。

一条通往未知黑暗的、冰冷的金属阶梯,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从阶梯的深处,传来了一股与地面上完全不同的、饱含更多二氧化碳的空气。

此筠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诡异的“既视感”。

因为这个地下室的入口设计,和她曾经在草稿纸上画过的、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理想实验室”的蓝图,几乎一模一样。

不,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完善。

就好像……

建造它的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内心深处的渴望。

她不再犹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沿着阶梯一路走下,此筠只能靠手机的闪光灯勉强照亮前方三尺之地。

阶梯修得很简陋,与其说是阶梯,不如说就是一堆被草草开凿、未经打磨的石块,表面布满了粗粝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尘土与机油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此筠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以前和柊羽一起玩过的、那些像素风的RPG游戏。

或许,这个地下室,就像游戏里的某个隐藏迷宫一样,是一个有去无回的魔窟。

虽然失去柊羽的痛苦,已经让她变得无所畏惧。但她依旧是一个十八岁的、身体羸弱的少女。黑暗与未知,依然会让她感到本能的害怕。

此筠强行克制住双腿那轻微的颤抖,一步一步,继续往下行进。

楼梯明明没有几阶,此筠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完了通往地狱的、最漫长的一段路。

在其尽头,一个向左的拐角处,有白炽灯的惨白亮光,将墙壁映照得毫无血色。

直到看见那光亮的瞬间,一个极其愚蠢、却又致命的问题,才像迟到的子弹一样,击中了此筠的大脑——自己手无寸铁。

要是待会儿,真的要和那个能篡改世界的【父】当面对峙,我该怎么办?

报警?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她否决了。

柊羽已经被世界“删除”,警察只会把自己当成一个精神失常的、需要强制送医的麻烦。

被当成精神病还是小事,要是被反告一句诬陷,自己别说救柊羽了,连人身自由都会失去。

但是,如果在这里退缩……

出发前在衣柜里立下的那个誓言,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灵魂。

回身上楼,此筠从地上的建筑垃圾里,抄起了一根锈迹斑斑、但分量十足的废钢筋。然后,她又拿出手机,设定了“若120分钟内未输入取消指令,则自动向警方发送包含此地坐标的警报”。

做完这一切,她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那颗能装下整个宇宙的头脑,在这种最原始的暴力困境面前,好像也只能做出这些可笑又可怜的应对了。

此筠一边唾弃着自己的无用,一边紧了紧手中那根冰冷的钢筋,重新回到了楼梯的尽头。

确认自己做好了这漏洞百出的“万全准备”后,此筠靠着墙,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而后,毅然决然地,向着那片白炽灯的光亮,踏出了那一步。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父】的身影,也不是柊羽那标志性的紫色双马尾。

而是一台机器。

一台巨大的、安静的、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机器。

看到那台机器的瞬间,此筠愣住了。

那份感觉,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金属质感的、通体漆黑的方形基座,其上隐隐浮现着蓝色的能量纹路,与她家中那台量子计算机的设计语言如出一辙。

数个巨大的、由未知合金打造的圆环,正以一种反重力的姿态,悬浮于基座之上。它们围绕着中央那个不断吞吐着几多蓝色光球的核心,如同星系的旋臂一般,以一种极其复杂的、非欧几里得的轨迹,缓缓地、无声地自转着。

这台机器的整个核心架构,就仿佛是……

有人潜入了她的梦境,将她自己那篇关于“时空跃迁”的、还停留在理论阶段的论文草稿里,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现实中一样。

简陋粉刷的白墙,围着这方不该存在的空间。支撑着这台“神之造物”的,只是粗糙的、由石板凿成的地板。

旁边,竖立着一排排安静嗡鸣的服务器阵列,它们是这台神秘机器的“大脑”。

而它的“心脏”——正是一旁那个无声运转的、小型的托卡马克装置。

那绝不是人类现有科技能达到的水平。

它不是早期那种需要庞大建筑才能容纳的、笨拙的能量转换装置,而是一个几乎能以极小的身躯、凭空生产出稳定能源的、只存在于科幻小说里的奇迹。

成熟到匪夷所思的超导技术,让能量在传输中不会有丝毫的逸散。明明眼前摆放着如此一个恐怖的能量源,此筠却感觉整个地下室,冷得像初冬时节、没有暖气的教室。

连她自己那台被誉为“划时代”的量子计算机,都需要一整套复杂的液氮冷却系统来散热。而眼前的这个“怪物”,已经做到了能量的完美闭环。

这对作为科学家的此筠来说,其带来的认知冲击,甚至不亚于得知“柊羽消失”的那一刻。

她缓缓地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台机器冰冷的基座。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基座角落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要被幽蓝色光芒所掩盖的细节,吸引住了。

那里,刻着一枚小小的、手刻的徽记。

那是一片羽毛。

一片与三年前,柊羽送给她的那个木雕护身符上,一模一样的羽毛。

此筠的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挑衅,也不是炫技。

这是……一封来自“神明”的、写给她一个人的、冰冷的邀请函。

而她所要面对的那个对手,是真的有能力,将一个人、连同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删除”的。

那台庞大机器的后方,关着一扇铁门。而右侧,是一个由粗糙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幽深的拱形门洞,像一只沉默巨兽的喉咙,通往未知的黑暗。

门后面是什么情况还是未知的,先去右边看看吧。

此筠这样想着,举着钢筋,屏住呼吸,像一只警惕的猫,将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向那个门洞摸去。

门洞旁,有一个老式的电闸开关。她用钢筋的末端,小心翼翼地将它向上推去。

“啪嗒——啪嗒——啪嗒——”

几声清脆的、带着回响的开关声后,门洞深处,一排老旧的日光灯管,依次闪烁着、挣扎着,亮了起来。

随着光线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向前铺开,一片比之前更加宽阔的空间,也逐次映入了此筠的眼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块厚重的、从天花板垂到地面的防弹玻璃窗。它们像三面巨大的墓碑,并排矗立着,将整个空间冷硬地分割成内外两部分。玻璃窗之间,由同样厚实的隔音板隔开,上面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可疑痕迹。

玻璃窗前,是用木板临时搭起的简陋射击台。上面杂乱地扔着几个耳罩部分已经开裂的隔音耳机,和镜片上布满划痕的护目镜。

而透过那些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向里望去,则是一条长长的、约五十米的射击甬道。不同距离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钢制靶子,以及几个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假人模型。其中一个假人的头部,已经整个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专业的室内靶场。

一个被人遗弃了很久,却又在近期被重新启用过的,地下靶场。

这个靶场,应该就是这方地下室本来的作用。

摆着机器的房间是本来的前台和休息区,而靶场在右边。

但这个靶场还没有建好就已经被废弃了,那么是谁重新把靶场修缮成能用的状态呢?

这是一个暂时没人能解答的疑问,此筠只得放弃。

剩下的就是那扇铁门了,它的后面是什么?难道【父】就在后面吗?

攥紧了手上的钢筋,此筠慢慢摸到了门前,用钢筋试着把门捅开。

伴随着一阵酸牙的“吱嘎”声,此筠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并没有人躲在门后袭击自己,而门内也是空无一人的景象。

二十方左右的空间,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折叠桌,以及摆在桌上的一台传统电脑而已。

并没有空间可以藏人,看来这方地下室目前确实没有人在。

但此筠不敢放松警惕,她关上了铁门,看着面前这台庞大机器。

这台超现实的机器,此时就这样矗立在自己的面前,中央那个不断吞吐着几多蓝色光球的核心颤动着,被那些环绕着的圆环控制着,仿佛遵循着银河的法则运行。

这台梦想的机器,此筠大概知道是什么。

时空跃迁器。

一台甚至还没有完整图纸,只存在于她自己大脑最深处、最疯狂的理论模型之上的,连接平行宇宙之间的“驳船”。

通过它,就能挣脱自身世界线的引力,像一叶孤舟,驶向那片由无数可能性构成的、未知的黑暗之海。

但是,记忆是灵魂固定于本时间线的“锚”。一旦起航,宇宙的法则就会斩断缆绳,让搭乘这艘驳船的旅人,在抵达彼岸时,忘却自己出发的港湾。

这艘驳船,以目前人类对量子力学那浅显如孩童般的掌握,根本不可能被制造出来。

它就像是神明的造物。人类妄图用名为“科学”的砖石,去堆砌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但最终,也只会被自身的矛盾与局限,将整座塔连同野心一同炸毁。

可现在,这座“不可能”的巴别塔,就完完整整地、不容置疑地,矗立在她的面前。

此筠不自觉伸出手,想触摸一下这座巴别塔的砖石,是由什么砌成的。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由未知合金制成的巨大圆环,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嗡鸣,开始围绕着中央的光球,以一种违反惯性的方式急速旋转起来。内里那颗幽蓝色的核心,也如同即将挣脱牢笼的超新星一般,迸射出激烈的、令人无法直视的闪光。

紧接着,此筠隐隐地,听到了一阵嘶喊声。

那声音,起初像是从宇宙的另一端传来,遥远、模糊,如同坏掉的收音机里传出的静电噪音。但下一秒,那声音便以一种超越光速的、不可理喻的速度,疯狂地、径直地,向她冲来!

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惊心动魄。

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无数个声音的叠加——有绝望的悲鸣,有不甘的怒吼,有痛苦的呜咽,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她再也熟悉不过的、疯狂的祈祷……

“柊羽——!”

“为什么——!!”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

最终,这数万个声音,汇聚成了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最纯粹的尖啸,像一根烧红的、由纯粹的痛苦构成的冰锥,狠狠地钉入了此筠的大脑!

“啊——!”

此筠一下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那份剧痛,甚至让她产生了身体正在被无数双手从内部向外撕扯的错觉。

本来紧握在手上的钢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发出刺耳的回响。

那尖啸声此起彼伏,如同一场永不休止的、由绝望掀起的惊天浪潮,不断冲击着她的脑海,近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冲垮、撕裂、碾成齑粉。她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了痛苦的、不成声的呻吟。

但这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她感到通体冰寒、灵魂为之战栗的是,当她在那无尽的噪音中,拼命地、仔细地分辨时,她发现——

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喊、这些绝望不甘的嘶吼、这些如丧考妣的、仿佛要将整个宇宙都哭碎的尖叫声……

全都是,她自己的声音。

在柊羽消失后的第三个月,白井此筠,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此筠忍受着痛苦,逼着自己盯着急速运行的时空跃迁器。

跃迁器的合金圆环开始加速,最终垂直于底座,绕着核心急速旋转,快得仿佛在空气中拉出了一道凝固的残影。

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核心,迸发出海啸般的光子流,瞬间填满了圆环的内里,形成了一面仿佛通往另一个宇宙的、深邃的传送门。

紧接着,一个身影,正从那片幽蓝色的亮光中,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逆光之下,此筠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名人类,似乎是女性。

“不是【父】。”

这个念头让此筠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一股比面对【父】本人还要强烈的、毛骨悚然的诡异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迸射的蓝光逐渐散去,圆环也慢慢减速,重新回到那种优雅的、围绕核心公转的状态。

此筠终于能抬起头,看清那名从传送门内走出的神秘人。

然后,她的呼吸,连同她的心跳,一同停滞了。

一头长及腰际的靛蓝色长发,脑袋上那撮标志性的呆毛,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

一双翡翠色的眼眸,像两潭被冰封了千年的、深不见底的湖泊,平静地、漠然地,注视着惊愕的自己。

甚至连那颗泪痣也分毫不差的点于左眼下。

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高;

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材;

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五官;

甚至连空气中那股属于自己的、淡淡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面前的这个人,和自己如出一辙,比最完美的克隆体、比最相似的双胞胎,还要一致。

此筠仿佛正盯着一面镜子,而镜中的倒影,活了过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但……不对。

此筠那颗因震惊而几乎停转的大脑,还是本能地开始了分析。

她很快就发现了,摆在面前的,并不是一面镜子。

因为镜中的“倒影”,与真实的“自己”,存在着太多无法被物理法则解释的、矛盾的细节。

她的脸上,失去了所有此筠此刻应有的惊愕、恐惧和好奇,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非人的平静。

她的眼神,相比此筠那双还残留着泪痕的眼睛,要暗淡、深邃得多,那里面,仿佛沉淀了数个世纪的疲惫与风霜。

她的皮肤,也比起自己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呈现出一种更坚韧、更健康的色泽。

最大的不同,是衣着和气质。

此筠身上,还穿着那件在家里穿惯了的、宽大的白大褂,而对方,则是一身纯黑色的、线条简洁流畅的紧身作战服。那身衣服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每一个口袋、每一条绑带,都仿佛是为了最高效的战斗而生。

而将这种“为战而生”的气质,推向顶点的,是她背后那把几乎与她身高相仿的、巨大的反器材步枪。

那粗长的枪管和厚重的枪托,在她身后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她这个人一起,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如同兵器般的冷峻气息。

这不可能……

此筠的脑中疯狂地计算着。以自己这副连拧开瓶盖都费劲的身体,别说背着它,光是扣下扳机,那恐怖的后坐力就足以将自己的肩胛骨当场震碎。

这一连串超现实的景象,让此筠的大脑彻底宕机,她只能愣在原地,像一个坏掉的人偶。

而那个“镜中的自己”,在走到离她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做出的微笑。

那是一个,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

而更突兀的是,一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那张平静的脸颊,缓缓地滑落。

然后,她,第一次,用和此筠几乎完全一致、却又沙哑了许多的嗓音,轻声地、仿佛在问一个困扰了自己很久很久的问题:

“你说,云落下的雨,是云在哭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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