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窗户。
或者说,这里曾有的、能与外界连接的窗口,都已被厚厚的隔音板和黑色的遮光布彻底封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节油、亚麻布和某种植物墨水混合的、奇特而温暖的气息,
与门外那个被消毒水和臭氧统治的灰白世界,格格不入。
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角落里几盏用废弃零件和彩色玻璃瓶拼凑而成的、DIY风格的台灯。
它们投射出的光线是昏黄而柔和的,光线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星辰,在空中悠然地舞蹈。
此筠坐在一个由软垫和旧毯子堆成的“沙发”上,感觉自己像是误入爱丽丝仙境的兔子。
这里就是“缪斯”的据点,她口中的“绿洲”。
与其说是据点,不如说是一个塞满了色彩与梦想的、混乱的阁楼。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速写、诗歌手稿和色彩构成图;
地上随意地堆着啃了一半的营养棒包装、各种颜料罐和几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旧书;
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放着一把用废弃钢缆和木板做成的、造型古怪的弦乐器。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无用”的、“低效”的、却又生机勃勃的“非理性”之美。
而这座“绿洲”的主人,正背对着她,在一个小小的电热炉上,笨拙地烧着一壶水。
她似乎想为客人做点什么,但这个城市里显然不存在“待客”这种程序,她只能模仿着从旧时代影像里看到的、早已被废弃的礼仪。
水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此筠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缪斯那头在灯光下泛着柔光的、淡紫色的双马尾上。
她想起了自己的柊羽。
那个……无论她闯了多大的祸,都会站在她身前的柊羽……
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她。
木雕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
对比她的柊羽,眼前这位身着统一灰色制服的女孩在烧水这种小事上都显得过分生疏。
可那种熟悉感,那种只要看到这个身影就会下意识感到心安的本能,却像刻在基因里一样,无法抹去。
这份认知上的撕裂感,让她感到痛苦而迷茫。
“那个……”
最终,是缪斯先开了口。
她端着两个盛着热水的、缺了口的马克杯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此筠,
然后有些局促地在对面坐下。
“你……还好吗?”
她看着此筠有些失神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情感波动’……刚才非常剧烈。”
“现在,稍微平复一些了。”
她用“平复”来形容,而不是“稳定”。
这个用词的细节,让此筠稍微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我没事。”
此筠摇了摇头,双手捧住温热的马克杯,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暖意。
她抬起头,翡翠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缪斯”。
她想知道,这个和柊羽拥有同样面容的女孩,究竟是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活成了这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你不好奇吗?”此筠轻声问。
“好奇什么?”
缪斯眨了眨她那双同样是紫色的、略带上挑的丹凤眼。
“我的来历。”
此筠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你救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被‘泰坦’标记为‘极度危险’的陌生人。你不怕我是‘泰坦’设下的陷阱吗?”
缪斯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如同小狐狸般的微笑。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泰坦’和它的爪牙,是用数据和逻辑来看世界的,”
她用一种近乎吟唱的、充满韵律感的语调说道,
“而我,是用色彩和心跳。”
“你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比朱砂还要温柔的红晕;”
“你的心跳里,有我从未听过的、比风暴还要激烈的鼓点。”
她向前凑近了一些,紫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属于艺术家的、狂热而纯粹的光芒。
“陷阱是冰冷的,是计算好的。而你……”
“你是一团燃烧的、滚烫的、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火焰。”
“告诉我,火焰小姐,”
她微笑着,问出了那个她最好奇的问题,
“在一个连火星都被判定为‘异常’的世界里,你是如何燃烧至今的?”
缪斯信手拈来的、充满诗意的语言,让此筠一下语塞。
自己的柊羽,从来没有这样说话过。
但,她身上有柊羽的影子。
“所有的同位体,都是柊羽的影子。”
“她们是柊羽在各个位面的投射。”
“她们,都是我们最爱的,御坂柊羽。”
此筠的脑海里,响起了未来的自己在电脑里留下的这句话。
而这句话,也彻底打破了她和面前这名艺术少女、最后的坚冰。
########
“我不是这个城市的人。”
此筠直视缪斯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
“但是,羽,我…”此筠欲言又止。
此筠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
想告诉她自己经历了什么;
想问她这三个月过得好不好;
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
想把她紧紧抱住再也不放开……
但她不能。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缪斯”,并不认识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此筠”。
她的热情,对于“缪斯”来说,可能只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沉重的负担。
这份认知,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冲动。
“好,就这样吧。”
看着面前踌躇的少女,缪斯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嘴角。
这让缪斯自己也感到奇怪。
这座城市,只有她拥有色彩。
她明明从来没有和第二个人交流“情感”的颜色。
为何,她会对面前那位少女,报以长久未现的笑颜?
仿佛,她们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甚至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朋友关系,
进入了某种——她从未了解的阶段。
更重要的是,缪斯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自毁的、纯粹的“美”。
那种为了一个目标可以燃烧一切的情感,
正是她所有作品中试图表达却又无法企及的最高主题。
她想知道,这份“美”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这一切让她决心相信这位也拥有“色彩”的少女。
“这座城市,叫‘逻辑之城’。”
缪斯拿起了她身旁那本陈旧的诗集。
轻抚着诗集之上斑驳的封皮,缪斯娓娓道来。
“艺术、这是旧世界留下的遗产。”
“曾经这座城市也遍布着色彩。”
“直到‘泰坦’,把它涂上了一层灰色。”
随着缪斯将诗集沉入阴影,此筠也一起沉入了她的话语。
“更久远的历史已经被‘泰坦’尽数清除,连我也不清楚。”
缪斯自嘲地笑笑。
“但,‘泰坦’曾经的样子,我是知晓的。”
“它最初是为了打造一个最高效、最公平、杜绝一切因情感冲动而犯罪的“完美乌托邦”而被创造的。”
就在这时。
“铛——铛——”
一阵沉重的钟声把此筠拉回了现实。
“嘘。”
缪斯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此筠噤声。
随后,她把本就厚重的窗帘,拉到了几近毫无缝隙的程度。
“你看。”
缪斯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它看起来类似此筠世界里早在十多年前就淘汰的旧款式手机。
缪斯按开屏幕,摁下了几颗按键,打开了一页窗口。
那似乎是直播录像,可以从中看到外面笔直而灰白的街道。
“我的‘眼睛’。”
缪斯轻抚着画布,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
“‘泰坦’可以监控所有的电子信号,但它可监控不到一幅画的情绪。”
街道上,那些木偶般的“行人”们正高效却又僵硬地行走着。
但,在那声钟声响起的刹那。
整个街道,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所有事物,当场静止在原地。
这诡异的现象令此筠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整齐划一地转向,目标直指路边一栋奇怪的建筑。
随后,排起最高效的长队,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那栋建筑。
片刻后,他们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了
而那本就和镶嵌在上的玻璃珠别无二致的眼睛,
比之前还要更加、更加空洞。
“‘情感优化’的时间到了。”
缪斯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惋惜。
此筠呆住了,几近忘记了呼吸。
他们就像被定期清理缓存的机器,就这样任由“泰坦”践踏。
“最初,‘泰坦‘只是引导市民压抑负面情绪。”
缪斯补充道,:
“但随着其逻辑的自我迭代,它最终判定:”
“所有情感,都是混乱的根源。”
“于是,它开始慢慢地蚕食、掌管整座城市。”
“等到人类反应过来,早已来不及了。”
听着缪斯的讲述,一种冰冷的、熟悉的寒意爬上了此筠的脊背。
失控的AI?
不,这比失控的AI更可怕。
失控的AI或许会因为错误的计算而毁灭人类,
但“泰坦”没有错。
在它的逻辑里,
它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
它不是失控,
它是另一种形式的、绝对的掌控。
这份以“为你好”为名的、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爱”,
让此筠瞬间想起了那封邮件。
“不要试图理解,更不要尝试反抗。”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父】……和【泰坦】……
原来,
我所憎恨的,我所要反抗的,
自始至终,都是同一种东西。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击穿了此筠的大脑。
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
“那,你为什么不用…?”
此筠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异常艺术家‘。”
缪斯小心捧起了那本陈旧斑驳的诗集,递给此筠。
“小时候,我看到了这本书。”
缪斯蹲在此筠身前,打开了其中一页。
极其优美的笔触勾勒出的一首短诗跃然纸上。
那是此筠看不懂,但和英语极其相似的语言。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有颜色的。”
缪斯抬起的脸蛋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对此筠挤挤眼睛。
“没有到达一定年龄的未成年人,是不用接受‘情感优化’的。”
“他们都在【泰坦】所操控的托儿所里生活,严禁接触任何旧世界的事物。”
“所以,在家人接受了最后一次‘情感优化’,彻底忘记我之后,”
缪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我用了一些手段,把自己的ID,嫁接到了一台废弃的清洁机器人身上。”
“从那天起,在‘泰坦’的系统里,我,御坂柊羽,就已经‘死’了,”
“变成了一堆在旧数据墓场里游荡的、无害的废铁。”
“然后,我追求着我梦里的色彩,逃出了托儿所。”
“‘缪斯’的名字,也是那时取的。”
听着这种事情,此筠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所以,你就看到现在的我啦。”
缪斯笑了笑,把诗集珍重地收了起来。
“柊羽。”
“嗯?”
缪斯对此筠认真的语气感到疑惑。
看着那些被塞入格式化建筑的傀儡;
想着那些被困于灰白托儿所的孩童。
她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柊羽。
那个为了照顾自己,放弃了所有个人爱好,
将自己困于“照顾此筠”这个甜蜜囚笼中的柊羽。
她又想起了自己,
那个在柊羽消失后,被无尽的思念和寻找所囚禁的自己。
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是囚鸟。
此筠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缪斯的那本诗集上。
她想起了旧时代那些赞美飞鸟与天空的诗句,
想起了它们所象征的、在这个世界早已绝迹的“自由”。
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此筠的脑海里流出。
“他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连自己是真正的‘囚徒’都不知道。”
此筠轻声说着,如同神明总结世间的真理。
这句话,让缪斯的双瞳剧烈收缩。
她感到了强烈的共鸣。
“你等等。”
缪斯转到了沙发后,拿出了一幅装裱的画作。
画中,是一只抽象的、彩色的鸟,被困于鸟笼中。
它正在用自己的身体,猛烈地撞击着那由灰色几何线条构成的、巨大的鸟笼。
“它是我在诗集里看到的。”
缪斯抚摸着那只彩色之鸟。
“这种动物叫做‘鸟’。”
“在诗歌里,它是自由的信使。”
“虽然它被困于囚牢中,但即使是囚鸟,也有歌唱的权利。”
“我的画和诗,就是我的歌声。”
“我不想让这座城市彻底死去。”
缪斯的声音坚定而执着。
此筠静静地看着那幅画,看着那只用生命撞击鸟笼的、孤独的彩色小鸟。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共鸣,
逐渐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兴奋与疯狂的、属于科学家的锐利光芒。
她看到的不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变量”,
一个可以颠覆整个“泰坦”系统稳定性的“奇点”。
她的大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无数的数据流和可能性在她脑中交织、碰撞。
一个大胆的、足以掀翻整个“逻辑之城”的计划,
正在以那只“彩色小鸟”为核心,疯狂地滋生、成型。
“你的歌声,”
此筠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如果,能让整座城市都听到呢?”
########
“什么?”缪斯懵了。
“你的歌声太小了,只有你自己能听见。”
此筠的声音恢复了科学家的冷静。
“‘泰坦’的强大,在于它的‘统一’和‘稳定’。”
“而你的存在,你的艺术,就是这个系统里唯一的‘杂质’和‘噪音’。”
“但如果……我们能把你的歌声,通过这个城市的每一个扬声器、每一个屏幕,同时播放出来呢?”
她的眼神开始变了,那份属于科学家的锐利光芒再次亮起。
“让你的‘色彩’,像病毒一样,感染‘泰坦’的整个灰色系统?”
说到最后,她的语速才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创造性的火焰。
“这个我有想过,但……”
本想说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社交的方法的缪斯,猛地想到了什么。
看着眼前那名,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少女。
那名刚一出场就击败了逻辑监察者分队,甚至还提出了这一大胆计划的少女。
缪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一个提供“最美的病毒”,
一个提供“最强的传播途径”。
对抗“泰坦”的计划,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轮廓。
她仿佛看到,自己画中的那只彩色小鸟,不再是孤独地撞击鸟笼,
而是化作了亿万只,像一场彩色的风暴,将那灰色的牢笼彻底撕碎。
“对啊!此筠,你太棒了!”
缪斯一把抱住娇小的此筠,和她紧紧贴在一起。
“有你在的话,这黑白的世界,就能涂上我们的色彩!”
一紫一蓝亲密贴在了一起,让此筠有些喘不过气。
但她马上就沉沦在这三个月里,最希冀的怀抱里。
那熟悉的、带着淡淡柠檬清香的气息,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
“羽,”
她把脸埋在缪斯温暖的颈窝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声音闷闷地传来,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的。”
此筠蹭蹭缪斯的胸口,闷闷地说。
“不!不只是你。”
缪斯没有用“我”,而是用了“你”。
她敏锐地察觉到,此筠口中的“羽”,或许并不仅仅是指自己。
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用双手,轻轻捧起此筠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小小的脸蛋,让她看着自己。
蓝发少女嘟着脸蛋,看着面前那可爱的紫发少女。
她好似能放出光芒的眼睛,直直看着此筠,说:
“是我们一起!”
那是这逻辑之城里,最罕见的情绪。
此筠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重合。
自己的柊羽,在做出第一份玉子烧时。
也曾这样,开心地捧起自己的脸蛋。
然后,又傲娇地把自己撇开,红着脸请自己尝尝味道。
眼泪,不禁再次决堤。
但这一次,泪水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滚烫的。
她从没有离开自己,
她只是,将自己那份唯一的、温暖的火焰,
分裂成了五万朵小小的火苗,
散落在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宇宙之中。
她们或许形态各异,
或许燃烧的方式不同。
有的像缪斯这样,化作了绚烂的艺术之火;
有的可能变成了守护他人的勇气之火;
有的也许只是在平凡生活中默默燃烧的、温暖的炉火。
但她们的内核,都是一样的。
都是那个愿意为白井此筠照亮前路的、独一无二的——
御坂柊羽。
而我,将是那个寻遍所有宇宙,将所有火苗重新聚拢的人。
直到那一天,
她们将重新汇聚成足以燃尽整个世界的、熊熊的太阳。
此筠抬起头,任由泪水滑落,
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