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从未如此喧嚣。
此筠拉着缪斯，在混乱的城市阴影中急速穿行。
高楼外墙上那些曾经代表着绝对秩序的蓝色传感器，
此刻已尽数转为不祥的血红，
像无数只被激怒的眼睛，
疯狂地扫视着下方失控的一切。
“左边！进那条小巷！”
缪斯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和警报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足够清晰。
此筠没有丝毫犹豫，
一个侧身滑进了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她将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被灌满了玻璃碴子。
她抬起手腕，
手机屏幕上的全息地图正在剧烈闪烁。
地图中央，
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缩的红色圆圈，
它代表着“泰坦”正在恢复的算力，
正在一点点地锁定“猎物”的范围。
而更让她心惊的，
是那个代表着【矛】的、冷静的红色光点。
它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进行网格化搜索，
而是开始以一种恐怖的效率，
在红色圆圈内进行高速的折返式巡航，
每一次折返，都让搜索范围变得更小。
“它在学习我们的逃跑模式……”
此筠的声音因缺氧而有些沙哑，
“‘泰坦’正在将全城的混乱数据喂给它，优化它的搜索算法。”
“留给我们的时间窗口……最多还有十分钟。”
缪斯从巷子的另一头探出头，对她招了招手，
“足够了。”
“跟我来，我知道一条近路。”
两人再次汇入混乱的洪流。
她们经过一个曾经的中心广场，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露天派对。
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市民，
正围着一台失控的、不断用机械臂做出滑稽动作的【尺】，
跳着不成章法的、却又无比投入的舞蹈。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
那段恋人的告白录音还在循环播放，
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广告牌下，
仰着头，
任由泪水划过他那张麻木已久的脸，
口中无意识地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这景象荒诞、混乱，
却又充满了某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
“它们真美，不是吗？”
缪斯眼中闪烁着光芒。
“是‘异常’，但确实很美。”
此筠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
“别发呆了，艺术家小姐，我们的‘猎人’可没有审美能力。”
“都说了别学我说话啦，笨蛋此筠。”
缪斯轻点了一下此筠的额头。
“我说这种话真的很傻吗…”
“真的。”
“……”
########
她们利用人群作为掩护，
像两条游鱼，艰难地穿过广场。
混在这些手舞足蹈的“异常体”中，
她们自身那强烈的情感波动，
就像是汇入大海的一滴水，
暂时不会被轻易察觉。
终于，
她们抵达了目的地——
一座宏伟、肃穆，
却又在周围的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巨大建筑。
【城市档案馆】
它像一头蛰伏在风暴中心的巨兽，沉默地矗立着。
而同时，二人的最终目标——【美术馆】与它是相连的。
也就是说，那根光缆——
此时就埋在这栋建筑脚下。
这里防御空虚，
门口那几台本该站岗的【尺】，
早已被市中心的“狂欢”吸引了过去，
只剩下空荡荡的岗位。
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我们的指挥家小姐，成功地把所有卫兵都调去参加派对了。”
缪斯轻笑道。
“别高兴得太早，”
此筠抿着嘴唇，
目光扫过档案馆那紧锁的、由厚重合金打造的正门，
“这里的物理防御等级是最高的。”
“没有电子锁，没有网络接口……我们进不去。”
“谁说要走门了？”
缪斯神秘地笑了笑，拉着此筠绕到了建筑的侧面。
那里，立着一座充满了旧时代风格的、抽象的几何雕塑。
缪斯没有丝毫犹豫，走上前，
在那雕塑底座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三下。
“咔哒——”
一声轻响，
那沉重的雕塑底座，竟然缓缓地向一侧滑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幽暗通道。
“旧时代的员工通道，伪装得不错吧？”
缪斯回头，得意地对一脸错愕的此筠眨了眨眼，
“‘泰坦’扫描过它，结论是‘承重结构的一部分’。“
“它永远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建筑师会把门修得这么……不合逻辑。”
“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此筠都怀疑面前那名紫发少女是不是某个负责发任务的神秘NPC。
“是秘密哦。”
缪斯把食指竖在嘴前，狡黠一笑。
“……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们这些‘不合逻辑’的艺术家了。”
此筠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然后毫不犹豫地跟着缪斯，
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要干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属于旧纸张和防腐剂的独特气味。
两人沿着狭窄的金属阶梯向下，
走了大约五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她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迷宫般的书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像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看不到尽头。
此筠和缪斯走动着，
脚步声在这片巨大的空间里，
产生了悠远的回响，
仿佛在与那些沉默的灵魂对话。
每一本书，
都被小心翼翼地码放在上等红木制成的书架上，
像一件件早已灭绝的生物标本。
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洒下，
照亮了那些书脊上烫金的、属于不同时代的文字。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与外界的喧嚣相比，
这里仿佛是时间的避难所，
一个被“泰坦”所遗忘的、属于人类思想的巨大坟墓。
“哇……”
缪斯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敬畏的赞叹。
她像一个第一次进入糖果店的孩子，
眼中闪烁着渴望而又神圣的光芒。
她小跑着来到一个书架前，
隔着玻璃，
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她只在文献中见过的书名。
“《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哈姆雷特》……”
她轻声念着，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同时，
用手指描摹着《哈姆雷特》书脊上，
那个经典的骷髅头图案，
然后喃喃自语着：
“‘生存还是毁灭’……”
“‘泰坦’花了上万亿的算力去优化‘生存’，”
“却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旧时代的人类，”
“会为了‘毁灭’写出如此伟大的诗篇。”
她转过头，看着此筠，
紫色的眼眸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泰坦’说，这些都是‘无效叙事模板’，”
“是充满了逻辑谬误和情感冗余的垃圾数据。”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
“这里面藏着比所有逻辑加起来都更强大的东西。”
此筠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泰坦’居然没有试图毁掉这个地方吗？”
缪斯那因兴奋而略显清脆的声音补充道：
“‘泰坦’把它的算力都放在城市建设和居民管理了。”
“而且，它大概永远也算不到，”
“会有两只‘囚鸟’，会为了寻找歌声，”
“一头撞进它的‘坟墓’里来吧。”
此筠想起了，在自己世界里曾阅读过的那些名著。
思想不禁发散，
一些她从未有过的想法冒出火花。
“这些纸张和油墨，”
“本质上只是碳水化合物和化学染料的组合。”
“但它们所承载的‘信息’，”
“却能跨越数百年，”
“引发另一个人类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这……本身就是一种‘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奇迹。”
“而我……现在却要利用这种‘奇迹’，”
“去对抗一个由‘科学’创造出来的怪物吗？”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
但此筠没有忘记她们的任务。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书库，
寻找着通往服务器区的入口。
很快，她在书库的最深处，
发现了一扇厚重的、由特殊合金打造的圆形大门。
她走上前，仔细检查着那扇门。
没有电子锁，
没有密码盘，
甚至几乎连一道门缝都看不到，
仿佛是与墙壁一体浇筑而成。
“物理锁死，没有网络接口。”
此筠皱起了眉头，对跟过来的缪斯说，
“我的技术在这里没用了。我们被一堵真正的墙挡住了。”
“墙？”
缪斯歪了歪头，
她没有像此筠那样去研究门锁的结构，
而是绕着门，
观察着周围的书架。
她的目光在无数本书籍上快速扫过，
想找到更多感兴趣的书籍。
忽然，
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书架前。
在成千上万本精装的巨著之中，
唯独这个书架的第三层，
只放了一本薄薄的、没有任何书名的、用深蓝色皮革包裹的童话书。
书的封面上，
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用银线手工刺绣的、栩栩如生的羽毛图案。
缪斯愣了一下。
“此筠，你看这个。”
“这本书……好像在呼唤你。”
缪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宝藏的兴奋。
此筠走过去，
看着那枚羽毛图案，
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图案，和柊羽送给她的那个木雕，
几乎一模一样。
缪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书，
凭着直觉，轻轻翻开了它。
书页是空白的，
没有童话，没有插图。
在第一页的正中央，
只有一行用墨水手写的、优雅的旧时代花体字。
那墨迹已经有些褪色，
但字迹却遒劲有力，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旧时代知识分子的骄傲和一丝嘲弄。
那上面写着：
“为我讲述一个‘皇帝的新衣’的故事，门将为你敞开。”
“……”
“声控密码……”
此筠瞬间明白了，
“不是基于音频波形，而是基于‘叙事逻辑’的识别系统。”
“它需要识别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结构——起因、经过、高潮、结局，”
“以及其中蕴含的讽刺意味……真是个天才又疯狂的想法。”
“这是‘泰坦’绝对无法做到的。”
此筠自语着，无不佩服这位前辈。
“是那位留下羽毛图案的‘同类’，”
缪斯微笑着，将书递给此筠，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泰坦’的逻辑。”
“只有真正理解‘故事’的人，才能打开这扇门。”
此筠接过那本书，
指尖在触碰到银线的瞬间，
此筠仿佛能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属于柊羽的温暖。
“这难道是你留给我的吗…”
看着上面那句充满童趣的指令，
又想了想门外那个正在用冰冷算法追杀她们的【矛】。
这荒诞的对比，
让她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冷笑。
她走到那扇巨大的合金门前，
找到了那个被巧妙隐藏在墙壁纹路中的麦克风。
她清了清嗓子，
用一种平静的、
不带丝毫感情的、
如同宣读判决书般的语气，
开口说道：
“很多年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欢穿新衣服……”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书库里回响。
她没有用任何戏剧化的语调，
只是冷静地、完整地复述着这个家喻户晓的童话。
但当她讲到
“那些看不见衣服的愚蠢的、不称职的大臣们，”
“都异口同声地赞美那件不存在的衣服”时，
她的语气里，
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浓浓的讽刺。
她看到的仿佛不是那个愚蠢的皇帝，
而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父】，
和那个认为自己永远正确的【泰坦】。
缪斯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能听出此筠声音里那份压抑的愤怒。
她看着此筠的侧脸，
看着她那双在讲述“谎言”时，
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清澈和坚定的翡翠色眼眸。
在这一刻，
缪斯觉得，
眼前这位“指挥家”，
本身也成了一个充满矛盾和魅力的“故事”。
“……那个唯一说了真话的小孩子，被卫兵拖走了。”
“而那位皇帝，继续光着身子，”
“在万众的‘赞美’声中，举行完了他那场盛大的游行。”
此筠用自己的方式，
讲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一个更符合“逻辑之城”现实的、冰冷的结局。
当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那扇厚重的合金门，
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轰鸣，
齿轮转动，缓缓地向内打开。
门后，
不是预想中冰冷的服务器，
而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更多书架簇拥的正中央，
只有一束柔和的光，
像舞台的聚光灯，
静静地照亮了一个玻璃展台。
展台上，
没有金银财宝，
只存放着三样东西：
左边的，
是一盘盘用金属盒精心保存的、老旧的电影胶片，
标签上写着《罗马假日》、《天堂电影院》……
中间的，
是一套被真空罩保护着的、
色彩依旧鲜艳得仿佛昨天才被挤出的、
旧时代油画颜料。
以及、右边的，
是一本摊开的、厚厚的硬壳书，
上面画满了各种服装、建筑和道具的设计草图，
书名是——
《舞台美术与布景设计全解》。
“……成功了。”
缪斯看着那些颜料，
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普鲁士蓝……镉红……赭石……”
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慢慢走上前，
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隔着真空罩，
虚空地描摹着那些颜料的形状。
但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玻璃罩的瞬间——
“滴！滴！滴！滴——！”
一阵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尖锐、更加急促的警报声，
猛地从此筠的手机中爆响！
屏幕上，
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警告窗口瞬间占据了所有视野，
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最高异常：已定位】
此筠低头一看，
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在城市地图上，
那个代表着【矛】的、冷静的红色光点，
已经停止了所有的折返和搜索。
它锁定了一个坐标。
一个与她们现在所在位置，完美重合的坐标。
它不再是巡航，
而是以一条笔直的、毫不犹豫的、代表着“终结”的直线，
高速向档案馆冲来！
“它找到我们了！”
此筠失声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