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连接通道,
在今天迎来了久违的访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锈蚀,
和灰尘的味道。
身后,
那头失控的黑色野兽疯狂破坏着,
带来的轰鸣声,
正隔着厚重的合金门逐渐远去。
却仿佛还震动着耳膜。
此筠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空壳;
喉咙火辣辣地疼;
每一次呼吸,
仿佛都牵动着全身身体发出抗议。
此筠几乎是半挂在缪斯身上,
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好像马上就要陷入一片黑暗。
若不是缪斯搀扶着她的手臂,
其上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温度,
此筠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瘫倒在地。
这是她此生的第一次体验。
但不同于那次低血糖的昏迷,
这次,此筠打心底感到骄傲。
因为,她和“柊羽”并肩作战了。
缪斯的状态同样糟糕。
她那身灰色制服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左臂上,
那道在服务器战斗时遗留下的伤口,
虽然已经简单包扎,
但殷红的鲜血还是不断地渗透出来,
将布料染成深褐色。
她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
但那双紫色的眼眸,
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终于,
她们抵达了一处相对宽敞的、像是旧时代维修中转站的平台。
缪斯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此筠扶到墙边坐下,
然后自己也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
劫后余生的寂静,瞬间将两人包裹。
“我们……”
此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靠着墙,
偏过头,
看着身旁同样狼狈的缪斯,
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轻声说:
“……差点就死了。”
“是啊。”
缪斯喘着气,
脸上却慢慢绽开了笑容。
她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口,
而是摊开手掌,
看着那几管在战斗中被挤压得有些变形,
却依旧完好无损的颜料。
“但我们也……”
她勉强抬起头,
迎上此筠的目光,
紫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胜利的喜悦,
“……第一次让它‘看见’了颜色。”
此筠看着缪斯眼中那份不屈的光芒,
心中那份因恐惧和疲惫而产生的阴霾,
仿佛被这抹微笑照亮了一角。
她不再说话,
只是从腰间的战术包里,
默默地拿出了一卷无菌绷带、一小瓶消毒液和几片止血贴——
这些在靶场练习时,
她曾以为永远也用不上的东西。
她挪到缪斯身边,
不由分说地抓住她受伤的手臂,
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喂,我自己来就……”
缪斯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别动。”
此筠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科学家的冷静与专注。
她的动作很笨拙,
远不如自己的柊羽那般熟练。
消毒液滴在伤口上时,
她甚至能感觉到缪斯的身体因疼痛而微微一颤。
但她的每一个步骤,
都严格遵循着战场急救手册上的规范,
缪斯不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明明自己都快站不稳了,
却依然坚持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女孩。
看着她那张沾满了灰尘和硝烟、显得有些滑稽的小脸上,
那份无比专注的神情。
看着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
倒映着自己伤口的、小小的影子。
在这一刻,
缪斯的心中,
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暖流。
那不是艺术家面对“美”时的激动,
那是一种更纯粹、更安静、也更深刻的东西。
那是缪斯从未体验过的,
全然的……信任。
当此筠用有些颤抖的手指,
为她打上最后一个漂亮的外科结时,
缪斯忽然伸出自己完好的那只手,
轻轻地、拂去了此筠脸颊上的一块污渍。
“……谢谢你,此筠。”
她轻声说。
此筠抬起头,
迎上她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柔的紫色眼眸。
“……不客气,柊羽。”
她回答。
两人相视一笑,
所有的恐惧、疼痛和疲惫,
仿佛都在这个无言的瞬间,
被悄然治愈了。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幽暗的地下通道里,
在这场劫后余生的短暂喘息中,
她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但那份全然的信任与慰藉,
早已在沉默中,
悄然流淌。
########
此筠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可能是整整一天,
也可能只是几分钟。
等到意识恢复的时候,
缪斯已经把战利品排开,
正在逐一清点了:
“颜料、”
“还有胶卷。”
几盘冰冷的金属胶卷盒,
一套被缪斯紧紧抱在怀里的、色彩依旧鲜活的油画颜料,
那本书,没有带出来。
“没事的,柊羽。”
看着些许失望的缪斯,此筠堪堪坐起来安慰着她。
“有这些,够了。”
“……”
缪斯呆坐着,
好像还没从刚刚的大战中缓过劲。
“…先看胶卷吧。”
缪斯摇了摇头,看向此筠。
眼里的神色,已从刚刚的失望转为好奇。
此筠点了点头。
拉开胶卷,用手机打光,
此筠和缪斯浏览着那方小小的天地:
一位公主,坐在广场的台阶上,
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自由自在地吃着冰淇淋。
她的笑容,仿佛能融化整个世界的冰雪;
接着是一段电影的结尾,
无数个被剪掉的亲吻镜头汇成的蒙太奇,
充满了对爱与电影最纯粹的礼赞。
“这些‘故事’……”
缪斯看得有些痴了,
她喃喃自语:
“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在说‘自由’,在说‘爱’。”
此筠轻声回答,
将这些影像中最具情感冲击力的片段打包。
“‘心跳’唤醒了他们的身体本能,”
“但那只是混乱的狂欢。”
那些饱含情绪的“节奏
仅仅做到了把他们“唤醒
但,
“还需要告诉他们“为何醒来”。
“而这些‘故事’,”
此筠把胶卷放回,看着缪斯:
“能为这份本能,赋予一个清晰的、名为‘渴望’的方向。”
“它能告诉那些苏醒的人,”
“为何而反抗。”
注意到此筠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缪斯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随即拿出了那套颜料。
她打开了剩下的那管在战斗中立下奇功的【朱砂红】,
用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
然后,
她将那抹鲜艳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
轻轻地、庄重地,
在自己洁白的手背上,
画下了一道笔直的痕迹。
“‘故事’需要时间去理解,”
缪斯看着手背上那道刺眼的红色,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但‘色彩’不需要。”
“在‘泰坦’的灰色世界里,”
“这一抹红色,不需要任何解释。”
“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此筠看着那道红色,
又看了看缪斯眼中燃烧的火焰。
她心中最后一个模糊不清的计划碎片,
在这一刻被瞬间补全。
“我明白了,”
她看着缪斯,
脸上微微勾起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我们的最终计划,不应该只是一次数据攻击,羽。”
缪斯也微笑着,
她知道面前那位女孩总是能给她惊喜。
此筠再次在空中展开了那张巨大的城市网络拓扑图。
但这一次,
它不再是一张冰冷的“乐谱”,
而是一个华丽的“舞台”。
她伸出手,
像一位真正的指挥家,
开始在这座舞台上,
布置她们的最终乐章。
“要真正唤醒这座城市。”
“不仅仅是要把‘主持人’赶下台,”
“还要,让‘观众’掌握自己的‘舞台’。”
无数的点连成线,无数的事件串成线索。
缪斯的话语在此筠的脑海里响起。
“羽,你那句话说的对。”
此筠看着城市地图,话语自然流出。
“哪句话?”缪斯不解。
“这座城市,它还活着。”
此筠转向缪斯,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是当然了。”
缪斯点头,轻声道:
“我从小就一直相信这一点。”
“大家,都还活着。”
缪斯眼中闪烁着那从未动摇过的、清澈的信念,
此筠没有多说,
只是转过头去,继续研究地图。
“是呀。”
在缪斯不可见的角度里,
此筠的眼神,稍微低垂了些。
########
“第一部分”已经完成了。
唤醒身体的“节奏”已经在全城炸响,
这座城市的人,重新忆起了情感。
此筠重新站起身,
“既然是舞台剧,就要有递进的幕布和高潮的乐章。”
此筠的声音恢复了科学家的冷静与专注,
她的手指在全息地图上快速划动,
一个个节点被点亮、连接。
她指向地图上那些已经陷入混乱的区域,
“我们的‘心跳节奏’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唤醒了身体,制造了混乱,”
“为我们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现在,它将成为我们最终乐章的背景鼓点,”
“持续不断,直到剧终。”
缪斯坐在地上,静静听着此筠的布置:
“这些‘胶片’我们要把它放映出来。”
此筠抬起那些胶卷盒,
“将那些关于‘爱’与‘自由’的故事,”
“替换掉‘泰坦’所有的冰冷标语。”
“这些光影会为那些苏醒的人们指明渴望的方向。”
放下胶卷盒,
此筠的手指停留在地图的几个标志性建筑上——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
此筠转过头,
目光灼灼地看着缪斯,
“这里,”
“需要你这位全城最伟大的‘异常艺术家’登台了。”
缪斯坐直身体,
“我需要你,”
“用你手中的颜料,”
“在这些‘泰坦’最具象征意义的建筑上,”
“留下你的‘印记’。”
此筠带起一抹浅笑,
“画什么,由你决定。”
“但它必须是最响亮、最不容置疑的宣言。”
“将‘反抗’这个词,”
“深深烙印在城市之上”
最后,此筠的手指回到了地图的全局视角。
她深吸一口气,
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创造性的火焰。
“我们将把整座城市,变成我们的舞台,”
“上演一出‘泰坦’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计算的——”
此筠停顿了一下,
看着缪斯,一字一顿地说道:
“——属于‘人’的戏剧。”
最终的计划被完整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那是一个疯狂的、壮丽的、足以被载入史册的艺术革命。
缪斯久久没有说话。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被此筠重新定义的、
充满了生命与色彩的“舞台设计图”,
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
那将是怎样一幅波澜壮阔的景象。
但,
此筠接下来的话,
却像一块冰,
让这沸腾的想象瞬间冷却。
“但是,羽,”
此筠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泰坦’会动用它的一切力量来阻止我们。”
“当它意识到无法阻止时,”
“它会选择最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案……”
她看着缪斯,
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可能性:
“它会进行一次彻底的、覆盖全城的‘格式化’。”
“重启整个城市,删除所有‘异常数据’”
“……包括这些刚刚‘苏醒’的人。”
“我们可能会唤醒他们,”
“也可能会……亲手害死他们。”
空气,
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通道里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缪斯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无比灿烂、无比释然的笑容。
她没有回答此筠的问题,
而是伸出自己完好的那只手,
用手指蘸取了手背上那道尚未干涸的【朱砂红】。
然后,
她捧起此筠那张沾满灰尘的小脸,
将那抹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
轻轻地、庄重地,
印在了此筠的右边脸颊上。
像一个祝福,
一个印记,
一个无声的誓言。
“被关在笼子里,慢慢窒息而死;”
她看着此筠的眼睛,
用一种近乎咏叹的、无比坚定的语气说,
“还是为了能真正地歌唱一次,”
“哪怕下一秒就要撞破牢笼、坠落大地……”
缪斯调出了手机里连接的摄像头——
一些孩子正呆呆地看着屏幕上残留的一抹亮色,
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群青年站在情感优化建筑前,
和看守它的【尺】对峙着;
大批工人上街,
他们那从未出现过、完全发自内心的表情,
与来者分享着自身从未体验过的喜悦。
“我相信,他们会选择后者。”
缪斯慢慢站了起来,
把手搭在了此筠的肩上。
“我也一样。”
此筠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
颜料的冰凉和缪斯指尖的温热。
她看着对方眼中那份足以燃尽一切的决心,
心中所有的疑虑和恐惧,
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是啊,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为了寻回那个唯一的坐标,
她早已准备好踏遍五万个地狱。
两人相视一笑。
所有的言语都已多余,
只剩下那份愿意与对方一同奔赴终局的、全然的觉悟。
她们转过身,
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