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跃迁器的光芒如约而至,
又如退潮般悄然散去。
白井此筠的身影随之显现。
蓝色长发披散在身后,
黑色战术衣、腰带上挂着的腰包、
背在身后的冲锋枪、
以及那把安静套在腿套上的手枪。
这一次,
没有撕心裂肺的呕吐,
没有天旋地转的晕眩。
五十次的轮回,
早已将她的身体打磨成了一件能完美适应数据风暴的精密仪器。
她只是在行军靴落地的瞬间,
膝盖顺势弯曲,
一个流畅的、教科书般的战术缓冲动作,
便将所有冲击力卸得一干二净。
“第五十次,”
她在心中默念,
像是在启动一个早已刻入灵魂的程序,
“规程1.0版。第一步:观察。”
她睁开眼,
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里,
已强硬地褪去了所有属于“白井此筠”的情感波动,
只剩下属于“任务执行者”的绝对冷静。
这是第十次轮回时,
此筠学到的技巧。
跃迁将她投放至一栋摩天楼残骸的顶端。
首先给此筠留下深刻印象的,
是气息。
与逻辑之城的无菌感截然不同,
一股混杂着铁锈、干涸血迹、腐烂物和灼热沙土的浓烈气息,
瞬间灌满了她的肺腑。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
如同无数怨魂在钢筋水泥的墓碑间哭泣。
阳光灼热得像一道鞭子,
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适应了片刻,
才缓缓抬起头,
审视这个全新的世界。
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是一片无尽的“尘埃之海”。
曾经象征着文明与繁荣的都市,
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
像一头头搁浅的巨兽,
在无垠的黄沙中沉默地死去。
天空是一种病态的土黄色,
看不到一丝云彩,
仿佛整个星球的生命力都已被彻底抽干。
此筠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感慨。
第十三次轮回时,
她就告诉过自己:
无论什么样的世界,
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而重要的是,
这个世界的柊羽是否还活着。
此筠立刻蹲下身,
将身体藏在一堵断裂的矮墙之后,
动作迅捷而无声,
像一只融入了环境的变色龙。
她从战术背包里取出高倍数望远镜,
镜片下的世界被瞬间拉近。
她看到远处的街道上,
几辆早已锈蚀成空壳的汽车半埋在沙土里;
一座曾经是地标的巨大雕像,
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金属基座;
风卷起沙砾,
击打在残破的广告牌上,
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接着,
她又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环境检测仪,
屏幕上迅速跳出一连串冰冷的数据。
【空气质量:危险】
【辐射水平:中度】
【周边一公里内未检测到生命信号密集区】
数据与视觉信息在她的大脑中快速整合,
一张简易的、标注着危险等级的区域地图已然成型。
她冷静地观察着下方,
寻找着一切可能的人类活动迹象——
脚印、垃圾、炊烟……
但视野所及之处,
只有一片死寂。
这个世界,
比她预想的任何一个都要荒凉,
也……更危险。
她收起设备,
没有立刻下楼,
而是靠在矮墙的阴影里,
从战术腰袋里拿出一块高能量压缩饼干,
面无表情地小口咀嚼着。
她知道,
在这样的世界里,
任何一丝体力的浪费,
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失误。
风声依旧在哭嚎。
此筠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市边缘,
望向那片延伸至地平线的、无尽的黄沙。
她的规程在这里是否依然有效?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有效,
也必须有效。
因为,
这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在矮墙的阴影里蛰伏了数个小时,
直到太阳那恶毒的炙烤稍稍减弱,
此筠才如同一道融入暮色的影子,
悄无声息地滑下摩天楼。
接下来的三天,
她变成了这片“钢筋之森”里最谨慎的幽灵。
她的“拯救规程”不再是纸面上的计划,
而是被拆解成无数条生存指令,
烙印在她的本能里。
########
第一天,
为了水。
她循着地图上标注的、一处由地下管道渗出的水源找去。
那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浑浊的水坑,
却是这片区域唯一的生命之源。
她没有立刻靠近,
而是潜伏在百米开外的一辆巴士残骸后,
静静等待。
很快,
两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出现了。
一个身材稍壮,
赤裸着上身,披挂着简单的布条;
一个身材中等,
一顶光头在烈日下反射着光芒,极其显眼。
他们为了争夺优先取水的权利,
先是互相咒骂起来,
而后突然,
光头拉后右肘,
摆动腰部,
右拳冲出!
“嘣!”
结结实实给了壮汉当面一拳!
这一拳放在普通人身上能实实地打断鼻梁骨,
但壮汉只是仰过头去,
然后侧过脸,
嚏出一喷血雾,
高高扬起右手,
反手给了光头一耳光。
“啪!“
布满老茧的手掌,
直接给光头抽飞了出去。
光头体验了一把低空飞行后,
“砰!“的一声,
重重摔在地上。
只得撑着地面堪堪站起,
“嗷啊!”
光头嚎出的叫声如同被激怒的猛兽,
猛地,光头冲进壮汉的身前,
二人扭打在一起。
没有花哨的技巧,
只有最原始的撕咬和抓挠。
最终,
其中一个身材稍壮的男人,
从腰间摸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片,
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光头的脖子。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在肮脏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壮汉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脚下咳着血、还吊着半口气的光头
只是喘着粗气,
趴到水坑边,
像野兽一样大口吞咽着那浑浊的液体。
然后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水壶,
装走了剩下能够取走的水。
匆匆离去。
只剩一浅浅的水洼、
以及一深深的血洼、
和那瞳孔早已散大的光头而已。
此筠在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心跳没有加速,
呼吸也依旧平稳。
她只是在自己的全息地图上,
将这个水源点标记为【高风险-周期性暴力冲突】,
然后冷静地转身离去,
寻找下一个更安全的目标。
她早已经不是第二次轮回时,
看到人类尸体就会呕吐的女孩了。
当然,
此筠的双手,
暂时没有沾过鲜血。
########
第二天,
为了躲避死亡。
她自制的简易气压计发出了微弱的蜂鸣警报。
此筠抬头看了一眼迅速变得昏黄的天空,
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放弃了对一处废弃仓库的探索,
全速冲向了不远处一辆侧翻的重型装甲运兵车。
她刚把自己瘦小的身体挤进狭窄的车厢,
那场被当地人称为“锈蚀风暴”的灾难便已降临。
天昏地暗,
远处,
一片高耸到遮蔽天地的,
深棕色的“墙壁”随着剧烈的狂风席卷而来,
如全速行进的列车般,
冲向了此筠的位置。
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装满了金属砂砾的搅拌机所吞噬。
风声不再是哭嚎,
而是变成了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啸。
“嘎啊啊啊啊啊——”
“吱吱吱——”
她听着外面那如同砂轮疯狂打磨金属的可怕声响,
看着装甲车厚重的观察窗被急速刮出一道道刺眼的白痕。
风暴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缓缓平息。
当此筠从车里钻出来时,
看到不远处一具未能及时躲藏的拾荒者的尸体。
他半边身体的血肉已被风暴彻底剥离,
露出的森森白骨,
与极多锈蚀的钢筋铁片纠缠在一起,
宛如一个由废料与肉片强硬拼凑在一起的怪物。
构成了一幅抽象而恐怖的死亡画卷。
此筠的目光只在那具尸体上停留了0.5秒,
用于判断死因和风暴的杀伤力。
随后,
她便继续自己的侦查路线,
仿佛刚刚看到的,
只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
########
第三天,
为了情报。
她需要一个“活的样本”来了解这个世界的势力分布。
她用自己背包里仅有的一小块高能量压缩饼干作为诱饵,
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陷阱。
目标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
他头发干枯、身形枯槁、溃烂着半边脸,
穿着一身早已破烂不堪、
无法做到本职工作的蓑衣。
他像一只警惕的沙鼠,
在废墟间快速穿行。
当他发现那块被刻意放在显眼处的饼干时,
他没有立刻上前,
而是在周围潜伏了近半个小时,
确认没有危险后,
才猛地冲出来。
此筠在他抓起饼干的瞬间,
从阴影中现身。
少年被吓得浑身一颤,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幼兽。
他紧紧攥着那块饼干,
身体弓起,
瘦弱的双臂大幅挥动,
摆出了随时准备扑上来拼命的架势。
“我没有恶意。”
此筠的声音很平静,
她摊开双手,
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回答我,我可以再给你一块。”
也许是此筠的姿态足够无害,
也许是第二块饼干的诱惑太大。
少年眼中的敌意稍稍减弱,
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缩起身体,把那块饼干藏在身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半边挂着烂肉的脸仿佛随时都会“啪”一声掉在地上。
“这附近,有大的聚落吗?由谁统治?”
少年犹豫了一下,
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
此筠的目光跟了过去,
在他的破烂衣物下,
她看到了一个用粗糙手法纹上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蝎子图案。
看到此筠的目光,
少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
猛地后退一步,
眼神重新变得凶狠。
“不关你的事!”
他喊道,
然后不再理会第二块饼干的诱惑,
发出一阵“咳嘶嘶”如猫吓唬敌人的声音后,
转身就跑,
很快便消失在了废墟的阴影里。
此筠没有去追。
她只是站在原地,
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蝎子……”
她在心中重复着这个词。
一个无序世界里的统一纹身,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秩序”,
一种很可能由暴力构筑的、危险的秩序。
她将这个图案和信息记下,
列为最高优先级的调查目标。
########
三天的时间,
足以让任何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人精神崩溃。
但对此筠而言,
这只是又一次重复的、程序化的开局。
她冷静、高效,
如同一个最优秀的社会学家和野外生存专家。
只是,
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在她那双冰冷的、只倒映着数据的翡翠色眼眸深处,
那层包裹着情感的坚冰,
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厚了。
########
第四天,
风声稍歇。
此筠像一只耐心的猎豹,
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钢铁废墟构成的峡谷中。
风中沙砾的摩擦声,
远处金属因热胀冷缩发出的呻吟,
以及潜藏在阴影中、饥饿生物的微弱呼吸。
这些专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早已被她掌握一二。
但就在这时,
一种全新的、不属于这个死亡世界的气味,
像一根最细的银针,
精准地刺入了她那由数据构成的感官网络。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
却又明确无误的……药香。
是消毒酒精那清冷的挥发性气味,
混合着某种草药被煎煮后的、带着一丝苦涩的芬芳。
这股味道,
与周围腐朽、腥臭的环境格格不入,
如同在绝望的黑白默片中,
突兀地闯入了一帧彩色的画面。
此筠的脚步瞬间停住,
身体紧绷。
这不是陷阱。
陷阱的气味会更具侵略性,
更刻意。
而这缕药香,
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脆弱感。
它是一个信号。
一个证明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依然存在着“秩序”与“文明”的微弱信号。
她立刻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警惕。
她没有直接冲向气味的源头,
而是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
从远处绕了一个巨大的弧线,
占据了附近一栋大楼残骸的制高点,
拿起望远镜,对那片区域进行地毯式的观察。
她发现,
那股气味的源头,
来自一个被瓦砾半掩盖的、
毫不起眼的地下通道入口——
那是旧时代地铁站的遗迹。
她看到,
在黄昏的掩护下,
偶尔会有一两个步履蹒跚的拾荒者,
像朝圣者一样,
警惕地观察四周后,
一瘸一拐地滑入那个黑暗的入口。
没有交易,
没有冲突。
只有一种寻求庇护的沉默。
此筠心中有了判断。
等到夜幕彻底降临,
她才如同鬼魅般从高处滑下。
她没有选择那个唯一的入口,
而是在侧面找到了一根锈迹斑斑、却依然坚固的通风管道。
她熟练地撬开格栅,
“咣当!”一声,
早就朽烂的格栅整个崩溃。
将绳索固定好,
此筠瘦小的身体像一只壁虎,
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管道内充满了灰尘和蛛网,
但下方传来的、隐约的人声和微弱的光亮,
指引着她的方向。
最终,
她从一处破损的通风口,
看到了下方的景象。
这里别有洞天。
曾经的地铁站台,
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临时的避难所兼诊所。
几盏用汽车电瓶供电的应急灯,
散发着昏黄却温暖的光芒,
驱散了地下永恒的黑暗。
空气中那股药香变得浓郁起来,
混合着病人身上发出的汗味和血腥味,
形成了一种奇特的、
属于“生”与“死”交界处的味道。
此筠躲在一排高大的金属药柜的阴影之后,
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站台。
十几张用木板和帆布搭成的简易病床上,
躺着呻吟的病人。
有在风暴中被划伤皮肤的拾荒者,
有因饮用不洁水源而上吐下泻的孩子,
甚至还有两个身上带着“蝎子”纹身的男人,
他们的手臂被肮脏的布条固定着几片木片,
此刻也安静地躺在那里,
等待救治。
而在这片由痛苦和挣扎构成的景象中央,
此筠看到了她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梳着淡紫色双马尾的年轻女医生。
她正背对着此筠,
跪在一张小小的病床前,
专注地为一个因腿部严重感染而发着高烧的小女孩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
即使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
缝合伤口的针脚也均匀而细密得像一件艺术品。
她一边处理伤口,
一边用一种此筠从未听过的、却又莫名感到心安的温柔声音,
安抚着因疼痛而哭泣的小女孩,
断断续续地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古老的安眠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那声音,
像一股清泉,
流淌在这片污浊的地下空间里,
奇迹般地安抚了周围所有人的焦躁。
一缕昏黄的灯光,
恰好照亮了她的侧脸。
她的脸颊沾着些许灰尘,
显得有些消瘦,
但那双紫色的丹凤眼,
在看向病人的瞬间,
却闪烁着一种此筠已经横跨了五十个世界,
都未曾再见过的光芒。
那不是战士的锐利,
不是艺术家的狂热,
也不是学者的冷静。
那是一种……
即使自己身处最深沉的地狱,
也要固执地为他人点燃希望的、慈悲的光。
在此刻,
白井此筠那颗已被强制冰封的心脏,
不受控制地、剧烈地,
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隔着冰冷的作战服,
握紧了口袋里那枚被她体温捂热的木雕。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柊羽”。
有在王座上运筹帷幄的女王,
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
有在实验室里解构宇宙的学者……
但她从未见过一个,
在如此绝望、
如此肮脏、
如此毫无希望的世界里,
依旧像圣人一样,
固执地散发着如此温暖光芒的“柊羽”。
难道,
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她吗?
那名女医生处理完了伤口,
用干净的布条为小女孩包扎好。
她疲惫地直起身,
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
然后转过身,
似乎要去身后的药柜拿退烧的药物。
她的目光,
不经意地,
扫向了此筠所在的、那片最深沉的阴影。
就在两人目光即将交汇的前一秒,
此筠的身影已经如同融化的影子般,
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通风管道的黑暗之中。
她靠在冰冷的管道壁上,
听着自己那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规程第一步……完成。”
她在心中默念。
但那双总是只倒映着数据的翡翠色眼眸里,
却第一次,
出现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计划之外的……剧烈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