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学者的堡垒

作者:黑川遥 更新时间:2025/10/1 11:40:05 字数:5714

夜色最浓重,黎明未来临之际。

诊所的手术室

——这个由旧时代地铁员工休息室改造而成的、整个地下空间最坚固也最核心的房间,

此刻正亮着唯一一盏应急灯。

昏黄的光线将三道被拉得极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

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白井此筠站在房间中央。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夜行的黑衣,

重新穿上了那件属于“助手”身份的干净工作服。

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却与这身朴素的衣物格格不入。

她脸上那份属于少女的稚气和疏离感已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经历过五十次轮回淬炼后、不容置疑的指挥官般的专注与冷酷。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

亮得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在她的对面,

坐着这个“理想乡”仅有的两位核心成员。

老约翰紧紧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自制霰弹枪,

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

却翻涌着暴雨将至的阴云。

而阿羽,

则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她刚刚结束了一台长达数小时的手术,

白大褂上还带着无法洗净的血渍,

疲惫的神色无法掩饰。

“抱歉在深夜打扰你们,”

此筠开口,

声音不大,

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瞬间划破了压抑的沉默,

“但我带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进行铺垫或安抚。

她将自己那台能够进行全息投影的手机放在手术台上,

一张由光点构成的、诊所周边的简易地图瞬间浮现。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

她言简意赅地,

将从那个蝎子帮小喽啰口中得到的情报全盘托出。

“……蝎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这里。”

“他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享受一场‘狩猎’。

“他喜欢看‘圣人’被拉下神坛,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着你是怎么一点点崩溃的。”

此筠的目光直视着阿羽,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完美的舞台’。”

“而现在,他失去了耐心。”

她伸出手指,

在全息地图上画出一个巨大的、从四面八方指向诊所的红色箭头。

“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和对气压的监测,下一次‘锈蚀风暴’将在三天内来临。”

“届时,风暴将成为他最好的掩护,”

“他会发动总攻,把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他的东西。”

话音落下,

手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约翰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捏得咯咯作响。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杀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作为在废土上挣扎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场不死不休的、毫无幸存希望的战争。

阿羽的反应更为复杂。

当听到蝎王那病态的“狩猎宣言”时,

她那总是很稳定的手,

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像老约翰那样愤怒,

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恐惧,

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的悲哀。

她低下头,

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他人鲜血和药味的双手,

仿佛在看着某种可悲的祭品。

看着两人的反应,

此筠知道,

她必须立刻将这脆弱的联盟从情感的冲击中拉出来,

注入一剂强心针。

“被动等待,等于死亡。”

此筠的声音陡然拔高,

冰冷而有力,

像一块坚冰撞在众人的心上。

“我们不能指望对方的仁慈,”

“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侥幸上。”

她向前一步,

双手撑在手术台上,身体微微前倾,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翡翠色眼眸扫过两人。

“能够利用的,我们都要利用。”

“会让我们踏入险境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忘记这里是诊所。”

“我们要把它变成一座堡垒,一座能让所有入侵者都粉身碎骨的坟墓!”

这番宣言,

充满了属于战争的铁血与残酷,

这与阿羽的信念截然相反。

老约翰是第一个被点燃的。

他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却散发着恐怖气场的蓝发少女,

仿佛看到了某种救赎的希望。

他重重地将枪托往地上一顿,

发出一声闷响,

沙哑地说道:

“你说得对……小妞。”

“我这条老命早就该没了,能拉几个蝎子帮的杂碎垫背,值了!”

“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阿羽身上。

她依旧低着头,

沉默着。

紫色的双马尾垂在胸前,

看不清她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此筠没有催促。

她知道,

这个决定对阿羽而言,

意味着什么。

那等于让她亲手背叛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信念。

过了许久,

久到老约翰都有些按捺不住时,

阿羽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泪水,

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

她看着此筠,

又看了看身边视死如归的老约翰,

最后,

她的目光落在了手术室角落里那些等待被救治的、沉睡中的病人身上。

“……如果……这是保护他们的唯一方法……”

她轻声说,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她闭上眼睛,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从喉咙里挤出那最后的、沉重的决定。

“……好。”

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它代表着一个理想主义者,

为了守护自己的理想,

而被迫向现实做出的、最痛苦的妥协。

也代表着,

这座最后的理想乡,

其防卫的最高指挥权,

从这一刻起,

正式移交到了白井此筠的手中。

########

指挥权交接的瞬间,

手术室里那压抑而沉重的气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利刃切开。

白井此筠身上那份属于“幸存者”的伪装被彻底剥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理性的光芒。

“时间不多,我们的敌人是整个蝎子帮,以及三天内随时可能到来的锈蚀风暴。”

她没有丝毫的客套,

直接进入了战术布置阶段,

“老约翰,把所有还能战斗的人都叫醒,到这里集合。”

“阿羽,清点所有可用的化学药品——特别是酒精、高挥发性溶剂和强氧化剂。”

她的指令清晰、简洁,

不带任何感**彩,

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服从力。

半小时后,

诊所里十几个身体尚可的成年男女都聚集在了手术室里。

他们脸上大多带着惊恐和茫然,

但在看到此筠投影在墙上的那张巨大而精密的全息地图时,

所有人的眼神都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光芒所取代。

那张地图,

是此筠用三天时间,

一步步丈量、一点点绘制出的、诊所周边五百米范围内的完美三维模型。

每一栋建筑的结构、

每一条通道的宽度、

甚至每一堆瓦砾的高度都被精准地标注了出来。

“这是我们的战场。”

此筠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回响,

像一位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将军,

“我们的优势在于地形,而敌人的优势在于数量和不计后果的疯狂。”

“所以,我们的战略核心不是正面硬撼,”

“而是——消耗、分割、瓦解。”

她伸出手指,

开始在这座由数据构成的“沙盘”上,

布下她那充满了致命智慧的战争艺术。

“第一层防御体系:欺骗与迷惑。”

她的手指在地图外围几个看似不起眼的通道上点过,

那些地方立刻被标记上了红色的骷髅头符号。

“老约翰,你带人去这三个地方,”

“把我们所有的空油桶都搬过去,在里面装满碎石和金属片。”

“再用绳索和简单的发条装置连接起来,做成噪音陷阱。”

她调出一个简单的机械结构图,

“一旦被触发,它们就会发出持续至少五分钟的、如同激烈交火般的巨大声响。”

“蝎子帮是群多疑的疯狗,他们会分兵去探查,这将为我们争取宝贵的时间。”

“同时,”

她又指向另外几条宽阔的必经之路,

“在这里,我们要设置‘假陷阱’。”

“挖几个浅坑,用破布盖上,旁边再扔几具拾荒者的白骨。”

“要让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是陷阱,让他们以为我们不过是些业余的乌合之众,从而放松警惕。”

诊所的居民们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想过战争还可以这样“玩弄人心”。

“第二层防御体系:致命的物理绞杀。”

此筠的手指移动到了更靠近诊所核心区的几条狭窄通道上,

地图上的画面随之切换,

变成了几个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机械结构图。

“这里,”

她指向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主通道,

“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们要在这里的天花板上,悬挂‘钟摆之刃’。”

她调出模型:

一块由两扇装甲车门焊接而成的、边缘被打磨得锋利的巨大金属板,

被粗大的钢缆悬吊着。

一旦敌人触发入口处的绊索,

固定的滑轮就会脱钩,

这块重达数百公斤的“刀刃”就会借助重力,

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整个通道,

足以将任何血肉之躯瞬间斩断。

“还有这里,”

她的手指又点向一片看似平坦的沙地,

“这里是‘沙之墓’。”

“我们要把那辆报废巴士的底盘拖过来,架在地下室的入口上方,再在上面铺满沙土。”

“只要破坏掉下方的几个关键支撑点,“

“这片地面就会瞬间塌陷,将上面的人全部活埋。”

听着此筠用最平静的语气描述着这些最残酷的杀人机器,

一些胆小的居民已经脸色发白,

但更多人的眼中,

却燃起了复仇的、兴奋的火焰。

“最后一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我们的‘迷宫’。”

此筠将地图放大,

聚焦在诊所入口周围的复杂地形上。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动手,用废弃的车辆和混凝土块,彻底堵死这几条路!”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道粗大的红线,

“我们要将这里改造成一个单向通行的死亡迷宫。”

“迷宫的墙壁上,要凿出足够多的射击孔。”

“老约翰,你和所有会用武器的人,将在这里组成我们的最后防线。”

“你们的任务不是杀光他们,而是拖延,”

“用交叉火力把他们死死地钉在这个绞肉机里!”

当此筠布置完所有计划时,

整个手术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环环相扣、充满了致命智慧的“堡垒”设计图所震撼。

那份由蝎子帮带来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惧和绝望,

在这一刻仿佛被驱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眼神冰冷的蓝发少女,

仿佛在看着一位从天而降的战争女神。

“都听明白了?”

此筠扫视众人,

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明白了!!”

回应她的,

是众人异口同声的、充满了高昂士气的呐喊。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

整个诊所变成了一台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

在死亡的威胁和希望的激励下,

所有人都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

他们不知疲倦地搬运、挖掘、焊接、布置……

将此筠脑中的蓝图,一点点地变为现实。

而此筠,则像一个最优秀的总工程师,

冷静地穿梭在各个“施工现场”,

分配任务,

解决技术难题。

她那颗天才的大脑,

将这些简陋的废土资源,

以最高效的方式,

组合成了一座足以让任何掠夺者都为之胆寒的死亡堡垒。

希望的种子,

似乎真的要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开出胜利之花了。

########

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

像一场剧烈的风暴,

席卷了诊所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的脸上褪去了往日的麻木与恐惧,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被希望所点燃的、近乎狂热的亢奋。

他们高喊着号子,

搬运着沉重的混凝土块;

他们用刺眼的电焊火花,

为“钟摆之刃”打磨出最后一丝锋芒;

他们看着那些在自己手中诞生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陷阱,

眼中闪烁的不是恐惧,

而是复仇的快意。

白井此筠,

是这场风暴的风眼。

她冷静地穿梭于人群之中,

像一位最精准的棋手,

调动着每一颗棋子。

她的权威已无人质疑,

她的每一个指令都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然而,

在这片被“希望”和“仇恨”共同点燃的狂热之中,

却有一个身影,

显得格格不入。

阿羽没有参与堡垒的建设。

她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为那些在工作中不慎受伤的居民清洗伤口、更换绷带;

将本就稀缺的食物和水分发给每一个人;

在深夜里,

独自一人守着那些因过度劳累而沉沉睡去的病人。

她看着诊所入口那条曾经用于接纳伤者的通道,

如今被改造成了布满射击孔的死亡走廊;

她看着那些曾经用来支撑病床的钢管,

如今被焊接成了用于穿刺敌人的地刺。

这个她用尽心血守护的、象征着“救赎”与“新生”的地方,

正在以一种她无法阻止的速度,

变成一座为“杀戮”和“死亡”而存在的堡垒。

她的眼神,

一天比一天黯淡。

########

这天下午,

此筠走进了药房。

堡垒的雏形已经完成,

她需要一些化学品来制作最后的“保险”——几个简易的燃烧瓶和烟雾弹。

她看到阿羽正背对着她,

站在药架前,

一丝不苟地用酒精棉球擦拭着每一个药瓶,

仿佛想用这种方式,

来维护这片空间里仅存的、属于“纯净”与“拯救”的秩序。

“我需要一些高浓度的酒精,还有硫磺和硝石粉末。”

此筠开门见山,

声音里带着一丝因计划顺利推进而不自觉流露出的、轻快的效率感。

阿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转身,

只是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什么?”此筠没听清。

阿羽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那双总是带着坚定光芒的紫色眼眸,

此刻却充满了深深的、难以化解的挣扎与痛苦。

“此筠……”

她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我们正在做的……真的是对的吗?”

“我们在自卫,我们在保护这里的所有人。这有什么不对?”

此筠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她无法理解阿羽为何会在这个士气最高涨的时刻,

提出如此“不合时宜”的问题。

“不对!”

阿羽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

带着一丝她从未有过的激动,

“这些陷阱,这些燃烧瓶……”

“它们不是用来‘自卫’的,它们是用来‘杀人’的!”

她伸手指着外面,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个地方,是为了让生命延续而存在的!”

“但现在……我们却在它的周围堆满了武器和仇恨!”

“如果……如果有人死在那些我们亲手制作的陷阱里,如果他们的血也染红了这片土地……”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

“……那我和蝎王,又有什么区别?”

此筠沉默了。

她看着阿羽脸上那份纯粹的、近乎天真的痛苦,

心中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属于指挥官的坚硬外壳,

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区别在于,”

她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心中那丝不该有的动摇,

用一种比之前更冰冷、更锐利的语气反驳道,

“我们的暴力是为了守护,而他们的暴力是为了掠夺。”

“如果你连做好杀死他们的准备都没有,”

“那你连站在这里救人的资格,都会被他们一同剥夺!”

“可是……一旦我们接受了‘为了守护而杀人’的逻辑,”

阿羽睁开眼,

悲伤地看着她,

“我们就已经走在了变成他们的路上。”

“这条路……没有尽头。”

“今天我们为了守护而杀戮,明天就可能为了‘更安全’而杀戮,”

“最后……我们就会变成我们自己最憎恨的样子。”

这场争论,

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它不是逻辑的辩论,

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信念的碰撞。

阿羽的信念,

是在地狱中也要固执地仰望天堂;

而此筠的信念,

是只要能守护天堂,

不惜亲手将人间化为地狱。

最终,是阿羽先放弃了。

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眼前这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少女,

就像她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一样。

她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侧过身,

让开了通往药架的路。

“……拿走吧。”

她低声说,

“拿走你需要的一切。”

此筠拿着酒精和化学品,

从她身边走过。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此筠能清晰地闻到阿羽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

但那香气之中,

似乎也夹杂了一丝诀别的悲伤。

她走出药房,

看着外面那些正在为“堡垒”的落成而欢呼的人们,

又回头,

看了一眼那个在昏暗灯光下,

独自一人整理着药瓶的、背影显得无比孤独的阿羽。

在这一刻,

白井此筠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她和这个世界的“柊羽”之间,

隔着一道无法用任何逻辑或计谋逾越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可以为她建造一座最坚固的堡垒,

抵御所有外在的敌人。

但她却永远也无法进入她的内心,

也无法拯救她那座即将被自己的“原则”所压垮的、孤独的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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