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从未如此压抑。
诊所内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持续了两天两夜的热火朝天的建设已经停止,
所有人都被安排在了各自的防御岗位上,
像一群屏住呼吸的猎人,
等待着那头名为“蝎子帮”的猛兽。
风停了。
这在这片终日被狂风肆虐的废土上,
是一个极度反常的征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水,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让人喘不过气。
病态的土黄色天空,
看不到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只有远方的地平线上,
积聚着一团如同山脉般巍峨的、不断翻涌的深色阴云。
那是“锈蚀风暴”正在聚集的征兆。
白井此筠独自一人站在诊所的屋顶——
那个由旧时代地铁站地面出口平台改造而成的、整个堡垒的最高点。
这里现在堆满了沙袋、弹药箱和备用的冷热兵器。
为了在蝎子帮攻过来时能居高临下,给他们当头一棒。
此筠已经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
咖啡因和强效提神剂早已无法抑制住大脑深处传来的、针扎般的疲惫感,
但她的精神却依旧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
不敢有丝毫松懈。
代表风暴核心区域的气压数据正在以一种稳定而残酷的速率缓缓下降,
像一个死亡倒计时,为整座诊所敲响。
她的目光越过下方那些由她亲手设计的、在黑暗中如同沉默巨兽般蛰伏的致命陷阱,
投向更远处的城市废墟。
那里一片死寂,
看不到一丝火光,
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但此筠知道,
就在那片黑暗的某个角落,
蝎王和他的爪牙们,
正像一群耐心的秃鹫,
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等待着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此筠紧了紧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防风外套。
冰冷的夜风吹起蓝发,从领口的缝隙灌入,
让她因精神高度集中而有些发烫的身体,
激起一阵寒颤。
她举起高倍数红外望远镜,
最后一次扫视着每一个防御区域。
噪音陷阱已布置到位,
钟摆之刃的钢缆做了二次加固,
沙之墓的支撑结构完美无瑕……
一切都和她脑中的蓝图分毫不差。
这是一座完美的、由逻辑和智慧构筑的堡垒。
但不知为何,
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那份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关于“非理性”的怀疑,
此刻再次像幽灵般浮现。
“喀铛——”
一声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立刻往下看去,
但看到的,
却不是敌人的身影。
是阿羽。
她正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金属杯,
小心翼翼地沿着临时搭建的梯子,
向屋顶爬来。
此筠的眉头微微蹙起,
但没有阻止。
很快,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平台边缘。
她似乎不适应高处的寒风,
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才迈步向此筠走来。
“喝点吧。”
阿羽将其中一杯递到此筠面前,
杯中散发出一股混杂着甘草和某种未知植物根茎的微苦气息。
“我自己配的提神茶,没有副作用。”
她轻声解释道,
“今晚会很冷,你需要保持清醒。”
此筠沉默地看着她。
在昏暗的灯光下,
阿羽的脸因连日的劳累而显得更加消瘦,
眼下的黑眼圈也更重了。
但那双紫色的眼眸,
在看向自己时,
却依旧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关切。
她伸出手,
接过了那杯热茶。
温热的金属触感透过战术手套,
传递到她那因长时间紧握武器而有些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带来了一丝属于“人类”的知觉。
她没有道谢,
只是默默地将杯子凑到唇边,
喝了一口。
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
带着一股奇特的暖意,
稍稍驱散了她心中那份如同实质般的寒冷。
见面前的蓝发少女喝下了那杯难以寻得原材料的茶水,
阿羽本紧绷的脸颊肌肉放松下来,
露出了少见的微笑。
轻舒了一口气,
阿羽如释重负地靠着一堆沙袋、面朝下方被黑暗吞噬的废墟坐下。
此筠捧着杯子,
也安静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夜风吹过,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那正在积聚的风暴,
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
最终,
是阿羽先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
她游丝般的话语轻轻飘来,
“为这里做的一切。”
她转过头,
紫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澈,
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
“我知道……这些陷阱……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违背了我的。”
“对不起,把你也拖进了这场杀戮里。”
此筠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阿羽会道歉。
她以为对方会继续坚持她的“原则”,
或者至少会保持沉默。
这份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歉意,
让她那颗时刻准备着进行逻辑辩论的心,
落了空。
她沉默了片刻,
轻轻喝了一口茶,
目光依旧看着远方那片代表着威胁的黑暗。
“这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很低,
褪去了指挥官的冰冷,
恢复了一丝属于少女的沙哑,
“你只是想守护你的‘家’。”
她顿了顿,
仿佛想起了某些被尘封的记忆。
“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别无选择。”
这句话,
让阿羽眼中的愧疚稍稍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讶异,
随即又化为更加深沉的、苦涩的微笑。
“守护……”
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
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父亲……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被风吹散的沙哑,
像是在讲述一个早已褪色的故事。
此筠没有说话,
只是握着温热的杯子,
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
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能触碰到这个坚强灵魂最柔软的核心。
########
“很久以前,这里还不叫‘诊所’,只是一个叫‘救助站’的、更简陋的地方。”
阿羽的眼神变得悠远,
“那时候,大崩坏刚刚过去没多久,我还是个孩子。”
“世界比现在……还要混乱。”
她顿了顿,
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气,
重新揭开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
“我记得有一次,一场瘟疫席卷了我们附近最大的一个幸存者聚落。”
“我们手里有最后一批抗生素,”
“是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从旧时代的医院废墟里带回来的,”
那是能救活上百人的希望。”
“但一天夜里,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他疯了一样,打伤了我的母亲,抢走了那整整一箱药。”
此筠的心微微一沉。
她能想象,
在这样的世界里,
这几乎等同于宣判了所有人的死刑。
“我父亲追了出去,”
阿羽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带了枪。”
“我很害怕,我躲在门后,以为会听到枪声,”
“以为他会提着那个人的头和药箱回来……就像废土上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一样。”
“但他回来的时候,”
“是一个人回来的。两手空空。”
“我当时不明白,”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不把药抢回来。
“那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药,他凭什么一个人独吞。”
阿羽转过头,看着此筠。
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映着远方风暴边缘闪烁的、不祥的电光,
也映着一段永不磨灭的回忆。
“我父亲蹲下来,擦掉我的眼泪。”
“他告诉我,那个男人的聚落里,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感染了瘟疫,”
“比我们这里的情况更严重。”
“他把枪口对准那个男人时,看到的不是一个掠夺者,”
“而是一个同样在为守护家人而拼命的、”
“绝望的父亲。”
阿羽的声音开始出现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对我说……”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废墟中无法理解世界的女孩,
复述着父亲当年那句改变了她一生的话:
“‘阿羽,你要记住,”
“医生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抢夺的。’”
“‘我们可以死于疾病,死于饥饿,甚至死于他人的恶意……”
“但我们不能,死于对自己信念的背叛。’”
“‘一旦我们为了活下去而举起枪,抛弃了救死扶伤的原则,”
“那我们作为医生的那一部分……就已经死了。’”
故事讲完了。
阿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此筠已经能猜到那未曾言说的、血腥的结局。
########
那批抗生素没能拯救那个聚落,也没能拯救救助站。
瘟疫和绝望像野火一样蔓延。
最终,
她的父母,在一次外出寻找替代药品时,
被另一伙同样需要药品的暴徒围攻,
为了保护他们身上仅剩的一点点药品而双双遇害。
阿羽躲在暗处,
从头到尾,
目睹了这一切。
她没有哭,也没有冲出去复仇。
她只是在暴徒离开后,
从父母冰冷的、依旧保持着保护姿态的怀中,
将那些沾满了他们鲜血的药品,
一瓶一瓶,小心翼翼地捡了回来。
从那一天起,
她继承的不仅仅是这家诊所,
还有那个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关于“守护”与“不背叛”的信念。
此筠长久地沉默着。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传来一阵阵钝痛。
她终于明白了。
阿羽的“固执”和“天真”,
并非源于对世界残酷性的无知。
恰恰相反,
她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凝视过深渊。
她的信念,
不是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理想之上,
而是用她至亲之人的生命和鲜血浇灌、铸就而成的墓碑。
那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原则”,
而是一个无法被背弃的“传承”。
此筠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她那不负责任的父母;
想起了邮箱里那封绝望的邮件;
想起了那份驱使着她进行一次又一次轮回的、沉重的“罪恶感”。
她和阿羽,
都在以自己的方式,
背负着来自父母的“遗产”。
只是,
阿羽背负的是一份光荣的、让她挺直脊梁的责任;
而自己背负的,
却是一份让她永世不得安宁的、需要用无尽的痛苦去偿还的“原罪”。
在这一刻,
她对自己那套以“生存率”和“任务成功”为最高准则的“规程”,
第一次,
产生了根本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动摇。
她意识到,
有些东西,确实比单纯的“活着”更加重要。
有些死亡,
也确实比卑微的“幸存”,
更有分量。
########
此筠转过头,
重新看向身边这个单薄的身影。
在这一刻,
阿羽不再是“坐标734的柊羽同位体”,
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任务目标”。
她是一个独立的、拥有伟大灵魂的“人”。
是一个在比地狱更残酷的世界里,
固执地燃烧自己、试图照亮他人的“圣人”。
而自己呢?
一个背负着“原罪”,
为了弥补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而在无数时空中穿行的“幽灵”。
此筠忽然觉得,
自己那所谓的“拯救”,
在阿羽这份沉甸甸的“守护”面前,
显得如此轻浮,
如此……自私。
她一直以来的行动逻辑,
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为了“找到她的柊羽”,
为了最终能让自己获得解脱。
而阿羽,
她所做的一切,
却是为了守护那些与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为了守护一个早已被世界抛弃的、名为“人性”的信念。
“我明白了……”
此筠低声说,
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看着阿羽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的紫色眼眸,
第一次,
不再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说服她,
去改变她。
而是发自内心地,
选择了理解与尊重。
“你的父母是伟大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郑重。
阿羽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她愣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他们只是……两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不。”
此筠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甚至带着一丝此筠自己都未曾察以及的狂热。
“正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傻瓜’,”
她向前凑近了一步,
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早已烂到根的世界,才没有彻底失去被拯救的价值。”
她顿了顿,
翡翠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阿羽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瞳孔。
“我或许无法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但我会用我的方式……”
她伸出手,
不是出于礼节,
也不是出于试探,
而是用一种近乎宣誓的姿态,
紧紧握住了阿羽那只因寒冷而有些冰凉的手。
“……来守护你和你的‘愚蠢’。”
阿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坚定的温度惊得浑身一颤。
她看着眼前这个蓝发少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心中那份因回忆而产生的、冰冷的悲伤,
仿佛被这股滚烫的暖流驱散了一丝。
她没有抽回手,
只是任由她握着。
屋顶之上,
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
不再有隔阂与分歧。
只有一种在末日来临前,两个孤独的灵魂跨越了信念的鸿沟,
彼此依偎的、悲壮的宁静。
此筠的内心,
却在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她想起了逻辑之城,
想起了与缪斯最后的告别。
那种眼睁睁看着“柊羽”走向另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自己却只能作为过客,
带着遗憾与祝福离开的无力感,
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那不是“拯救”。
那只是“路过”。
“这一次……”
她看着阿羽在夜风中显得愈发单薄的背影,
在心中立下了那个最沉重,
也最偏执的誓言。
“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结局。”
“我不会再有任何告别。”
“你的信念,你的诊所,你的生命……”
“所有的一切,我都要守护住。”
“为此,我将动用我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力量……”
她看了一眼下方那些冰冷的、为杀戮而设的陷阱,
眼神中最后一点属于学者的犹豫被彻底抹去。
“……以及,所有的底线。”
“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人需要牺牲的结局……我一定会计算出来。”
轰隆——!!!
一道巨大的、不祥的紫色闪电,
如同巨龙的利爪,
猛地撕裂了远方的天幕!
紧接着,
是如同世界崩塌般的沉闷雷鸣。
风,回来了。
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卷起漫天沙尘,
向着这座孤独的堡垒——狂涌而来!
“要来了。”
阿羽站起身,
声音不大,
却异常沉稳。
“嗯。”
此筠也随之站起,
松开了她的手。
靛蓝色长发、与紫色双马尾飘摇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而立,
一同凝视着那片正在吞噬天地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风暴。
在她们的身后,
那座由智慧与鲜血共同筑成的堡垒,
发出了金属被狂风吹响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悲鸣。
它,
终于等到了它的第一批,
也是最后一批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