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的负伤似乎并未挫败蝎子帮的士气,反而激起了他们最原始的凶性。
在短暂的重整之后,
伴随着更加疯狂的咒骂和枪声,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
他们不再试图寻找什么战术突破口,
攻势变得纯粹而野蛮——就是不计代价地向前推进。
“守住!都他妈给老子守住!”
老约翰的嗓子早已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
他将身体死死地抵在一个由铁皮文件柜组成的掩体后,
每一次扣动扳机,
他那把老旧的霰弹枪都会发出如同垂死野兽般的怒吼,
将通道前方狭窄的空间暂时清空。
但很快,
更多的黑影又会从烟尘和黑暗中涌出。
防线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
幸存的不到五名守卫,
以手术室那扇厚重的铁门为圆心,
构成了一道随时可能崩溃的环形防线。
通道里堆满了他们能找到的一切——倾倒的病床、扭曲的金属架、甚至是用尸体堆起的临时胸墙。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血腥、汗臭和金属被高温灼烧后的焦糊味。
光线昏暗,
只有几盏应急灯在电流不稳的闪烁中,
顽强地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斑,
将墙壁上摇曳的人影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的鬼魅。
此筠已经从那个临时的“指挥部”撤了下来。
她的膝盖上绑着一块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
那是在刚才的爆炸中被飞溅的碎石划开的伤口,
此刻正隐隐作痛。
她背靠着一堵冰冷的混凝土墙,
与老约翰构成了一个简易的交叉火力角。
她不再试图指挥全局。
在如此混乱的近距离搏杀中,任何复杂的指令都显得多余且致命。
她没有开枪。
那把从老矿工血泊中捡起的步枪静静地靠在她的身边。
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变成暗红色的斑块,
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从修罗场归来的幽灵。
她没有忘记阿羽的眼神,
也没有忘记自己内心的挣扎。
她的大脑在疯狂地计算着,
寻找那条细如蛛丝的生路。
“砰!”
一名匪徒利用火力掩护,
猛地从掩体后窜出,
试图冲破防线。
老约翰的霰弹枪刚好处于换弹的间隙,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那名匪徒即将冲到近前的瞬间,此筠动了。
她没有举枪,
而是从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灭火器,
用尽全身的力气,
精准地朝着那名匪徒的膝盖狠狠砸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嚎,
那名匪徒抱着腿倒在了地上,
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此筠没有停顿。
利用地形的掩护,此筠在战场上高速穿行。
她的目标不再是敌人的要害,
而是他们的四肢、他们的武器、以及他们赖以推进的掩体。
此筠机械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的体力正在被急剧消耗。
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她肾上腺素正在疯狂燃烧。
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
紧紧地扼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喉咙。
他们知道,
弹药即将耗尽,
他们就像被围困在孤岛上的困兽,
在做着毫无希望的挣扎。
“操……最后一个弹匣了……”
身旁的老约翰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此筠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自己的弹药袋里,
也只剩下最后两个弹匣。
一旦子弹打光,
等待他们的,
将是被这群疯狂的野兽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
门外匪徒们的撞击声和枪声,
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战场上出现了长达数秒的寂静。
########
门外突然的寂静,
比最猛烈的枪声更让人感到不安。
幸存的守卫们靠在摇摇欲坠的掩体后,
拼命压抑着粗重的喘息,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他们在搞什么鬼?”
老约翰换上最后一个弹匣,
警惕地盯着通道深处的黑暗,
沙哑地低吼道。
此筠没有回答。
她那颗因肾上腺素而高速运转的大脑,
正在疯狂分析着这反常的寂静背后可能隐藏的所有战术意图。
是陷阱?是重整?
还是……蝎王本人即将登场?
她下意识地回头,
想和身处“安全区”的阿羽确认一下伤员的情况,
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她看到的,
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被血污和用过的绷带弄得一片狼藉的角落。
阿羽不见了。
一股比面对蝎子帮冲锋时更加冰冷的寒意,
瞬间从她的脚底窜上天灵盖。
“阿羽呢?!”
她的声音因惊慌而变得尖锐。
后方一名正在为自己手臂缠绕绷带的年轻护士闻言,
茫然地抬起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刚刚……好像看到阿羽小姐往储藏室那边去了……她说要去拿备用的血浆……”
储藏室?
那个刚刚发生过爆炸、堆满了尸体和残骸的死亡地带?
此筠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立刻想到了什么,
脸色大变,
不顾老约翰“小妞,危险!”的阻拦,
发疯似的从掩体后冲了出去,
向着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冲去。
她冲过一个转角,
脚下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味在提醒她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而就在这条堆满了尸体和杂物的侧通道里,
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凝固、怒火瞬间冲垮理智的一幕。
阿羽正跪在地上。
她的白大褂上同样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污,
但她的手中没有武器,
只有一把刚刚打开的医疗急救包。
而在她的面前,
躺着一个被老矿工的爆炸气浪掀翻、腿部被一根裸露的钢筋刺穿的蝎子帮成员。
他没有死,
正抱着腿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一大片地面。
阿羽没有理会周围的一切,
她正试图用止血带绑住那个男人的大腿、绑住腿上正在喷血的动脉。
此筠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她刚刚还在为了守护这个女人和她的信念,
强迫自己在血与火中坚守着“不杀人”的底线;
她刚刚还在拼尽全力,
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体力去瘫痪敌人,
为这个“理想乡”争取一线生机。
而这个她拼死守护的人,
此刻,
却在用最宝贵的医疗资源,
去救治一个几分钟前还在试图杀死她们所有人的凶手。
荒谬、背叛、以及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如同火山般从她的胸腔里爆发!
她冲上前,
一把抓住阿羽纤细的手臂,
用近乎粗暴的力道,
将她从地上狠狠地拉了起来。
医疗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器械和药品撒了一地。
“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冷静或愤怒,
而是一种因极致的不敢置信而扭曲、变形的嘶吼。
她死死地盯着阿羽,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痛苦与失望的熊熊烈火。
“看看你周围!看看你脚下的血!”
她指着不远处老矿工尚未干涸的血迹,
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是敌人!不是你的病人!”
########
阿羽被她吼得一个踉跄,
几乎站立不稳。
此筠捧住她沾满灰尘的脸颊,
这才注意到:阿羽的眼神早已失神。
甚至可以说——
阿羽已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失神的眼眸在看到此筠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时,
才终于重新聚焦,
也终于被拉回了这片血腥的现实。
她看着此筠脸上那干涸的血迹,
看着她身上那件同样被染红的白褂,
看着她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她张了张嘴,
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最终只是嘴唇颤抖着,
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快死了……”
她的声音破碎而无力,
近乎哀求地说道,
“我……我不能……我不能再看着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了……”
“我们的人也在死!”
此筠的理智已被彻底烧断,
她指着外面防线的方向,
那里又隐约传来了零星的枪声和惨叫。
“老矿工为了谁死的?!”
“他用命换来的时间,不是让你在这里发圣母心的!”
“你现在却要去救一个几分钟前还在屠杀我们的凶手?!”
此筠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
狠狠地扎在阿羽的心上。
阿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知道此筠说的是对的。
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从理性的角度,
从生存的角度,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愚蠢到了极点。
但……
“我救不了所有人……”
她睁开眼,
那双被泪水浸润的紫色眼眸中,
没有了之前的坚定,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几乎要将她自己也吞噬的巨大悲伤与自我厌恶。
“我真的救不了……”
她喃喃自语,
像是在对此筠说,
又像是在对自己那早已崩溃的灵魂忏悔。
“老约翰在流血,‘瘦猴’死了,老矿工也死了……”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我不是指挥官,我不会战斗,我连枪都拿不稳!”
“我唯一会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人!”
她伸出那双沾满了鲜血和污垢的、正剧烈颤抖的手,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无助地摊开在此筠面前。
“如果我连这个都放弃了……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还有呼吸的人在我面前死去,什么都不做……”
“那我还算什么医生?!”
“那我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此筠被她这番混杂着泪水与绝望的剖白,
震在了原地。
她眼中的怒火,
在看到阿羽那双充满了自我厌恶的破碎瞳孔时,
瞬间熄灭了。
她看到的,
不再是一个固执的“圣母”,
而是一个和自己一样,
被这场战争逼到了极限、
精神濒临崩溃的……可怜人。
她想说些什么,
想安慰她,
想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
但就在两人激烈争执,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身上时——
那个躺在地上的、看似痛苦不堪的蝎子帮成员,
眼中猛地闪过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怨毒光芒。
他不是在哀嚎。
他是在等待。
等待着这两个女人因为他而放松警惕的、唯一的机会。
现在,
机会来了。
他猛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生锈的匕首,
用尽全身的力气,
如同毒蛇吐信般,
猛地刺向那个背对着他、毫无防备的阿羽!
“小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此筠的战斗本能让她在看到那道寒光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
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用尽全力将身前的阿羽狠狠推向一旁!
阿羽被她推得一个踉跄,
重重地摔倒在地,
堪堪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但此筠自己,
却因为这个推人的动作而彻底失去了平衡,
暴露在了那把致命的匕首之下。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锈迹斑斑的寒光在自己眼前急速放大。
“噗嗤!”
一声利刃切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匕首深深地划开了她的左臂。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鲜血,
从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喷涌而出,
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袖。
“小妞!”
老约翰听到此筠的喊声和这边的动静,
从转角冲了过来。
他看到这一幕,
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被怒火填满。
他怒吼一声,
甚至没有举枪,
而是直接抡起手中那沉重的霰弹枪,
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了那个偷袭者的头上!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砸碎西瓜般的声响。
那个蝎子帮成员连哼都没哼一声,
便脑袋一歪,
彻底昏死过去。
老约翰没有再看他一眼,
立刻冲到此筠身边:
“你怎么样?!伤到哪了?!”
此筠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手臂,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剧烈地喘息着。
失血带来的晕眩感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口。
她只是抬起头,
越过老约翰的肩膀,
看向那个因为震惊、后怕和巨大愧疚而脸色惨白、瘫坐在血泊中的阿羽。
她的眼神里,
不再有愤怒,
不再有质问。
只剩下疲惫、
失望、
与巨大的——悲哀。
阿羽看着此筠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为了保护自己而留下的伤口,
看着那不断涌出的、刺眼的鲜血。
她张着嘴,
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句她坚守了一生的“原则”,
在这一刻,
被这最残酷的现实,
撞得粉碎。
两人隔着血泊与尸体,
遥遥对视。
一道再也无法用任何言语弥合的裂痕,
在她们之间,
彻底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