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依旧凝固着,
蝎王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阿羽那因决绝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紫色眼眸,
以及她手中那支对准自己脖颈、针尖反射着一点冰冷寒光的注射器——
这三个点构成的画面,
在此筠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
其余的一切都模糊、褪色,
最终化为无关紧要的背景。
蝎王的咆哮,
幸存者们倒抽冷气的惊呼,
自己左臂伤口处血液滴落在金属地板上那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之外,
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身下冰冷的混凝土地面,
其粗糙的质感和刺骨的寒意,
提醒着她,
这一切并非噩梦。
世界陷入了失聪。
唯一真实可闻的,
只剩下她自己那如同战鼓般狂野、失控的心跳。
咚!
逻辑之城那骄傲艺术家的背影闪入了此筠的眼帘,
就这样看着吗?
咚!
再一次?
咚!
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砸在她那因过度计算而濒临崩溃的灵魂上,
用最原始的节奏质问着她。
在这片由心跳声主宰的凝固时间里,
白井此筠的身体,
第一次,
先于她的大脑行动了。
这是前五十次轮回都没有过的,
她没有再进行任何所谓的计算。
她甚至几近放弃了思考。
她只是遵从着某种比逻辑更深刻、比生存更优先的本能,
猛地从掩体后扑了出去,
扑向了不远处那片覆盖着尸体与杂物的阴影。
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狼狈地翻滚,
左臂的伤口与地面摩擦,
剧痛如同一道闪电瞬间贯穿全身,
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没有停下。
她的手在那片由破碎的玻璃、冰冷的弹壳、以及黏腻的鲜血和碎肉构成的地狱里疯狂地摸索着。
指尖划过锋利的金属片,
刺入不知名的粘稠液体,
但她感觉不到疼痛,
也感觉不到恶心。
她的所有感官,
都只为了一个目标而存在。
找到了。
她的指尖,
触碰到了一段冰冷、坚硬的金属——
左轮手枪那厚重的象牙握把。
当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枪柄的瞬间,
一股沉甸甸的感觉,
如同万钧的巨石,
从掌心狠狠地压向了她的灵魂。
时间,
在这万钧巨石压下的刹那,
被碾成了无数的碎片。
########
昏黄的灯光下,
那个瘦弱的蓝发女孩,
正用颤抖的双手,
勉强举着一把小小的手枪。
“砰!”
巨大的后坐力将她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手腕一片红肿,虎口火辣辣地疼,
女孩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
与未来的自己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
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回响:
“现在的你,还握不动那把步枪吧。”
……是的,我握不住。
我甚至连一把小小的手枪都握不住。
我只是一个躲在“天才”外壳下的……废物而已。
连手枪都握不住的孱弱身躯,
握不住她也是理所应当。
########
在那间充满了色彩与梦想的“绿洲”里,
缪斯将她的手枪塞回她的手中,
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她接过了,
但那份冰冷的触感让她感到本能的抗拒。
那是“武器”,
是“破坏”的工具,
是与她所信奉的“智慧”与“构筑”截然相反的存在。
那些无人的器械可以用它破坏,
但,
它只是最后的手段,
一个非到万不得已,
绝不能动用的……罪恶的选项。
########
就在几分钟前,
在这条血流成河的通道里。
她用灭火器砸碎敌人的膝盖,
用枪托撞击对方的关节,
用尽一切她能想到的方式去“瘫痪”敌人。
她强迫自己不去瞄准那些致命的要害,
因为阿羽就在身后。
因为她还固执地坚守着那条可笑的、属于“指挥家”而非“刽子手”的底线。
“医生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阿羽父亲的话语,
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盘旋。
是的,
医生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那我呢?
我这双用来计算、用来构筑宇宙常数的手,
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设计一座最终被暴力轻易摧毁的堡垒吗?
用来眼睁睁地看着信任自己的人,
一个个地死去吗?
用来……再一次,
无能为力地看着“柊羽”,
在自己面前消失吗?
所有的闪回、
所有的犹豫、
所有的挣扎,
都在这一刻,
被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所覆盖!
“……但我们不能,死于对自己信念的背叛!”
这句话,
不再是属于阿羽的独白,
而变成了她自己灵魂深处最猛烈的呐喊!
信念……
我的信念是什么?
是那套早已被证明漏洞百出的“拯救规程”吗?
是那个作为“学者”的可笑道德洁癖吗?
不。
从来都不是。
我的信念,
从始至终,
都只有一个。
——守护“她”。
无论她是谁,
无论她在哪个时空,
无论她叫什么名字。
守护她,
就是我的……一切。
而现在,
我那套所谓的“原则”,
正在背叛我唯一的信念!
现实的画面猛地拉回!
蝎王的咆哮和阿羽决绝的嘶吼,
正在撕碎此筠最后的希望。
此筠猛地睁开眼,
眼中的迷茫与挣扎被瞬间烧尽!
阻止这场悲剧!
无论用什么方式。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觉悟在一瞬间诞生,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那把沉重的、沾满了血污的左轮手枪,
从那堆肮脏的杂物里,
狠狠地拔了出来!
########
她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握住枪,
用那只鲜血淋漓的左臂作为不稳的支点,
一寸寸地,
将那黑洞洞的枪口抬了起来。
手臂剧烈地颤抖着,
在她的视野里,
枪管前端那小小的准星,
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晃动,
蝎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和阿羽那因决绝而苍白的身影,
在晃动的准星前后不断交错、分离、重叠,
根本无法锁定。
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左臂伤口处撕裂般的剧痛;
每一次呼吸,都让枪口的晃动更加剧烈一分。
瞄不准……
身体在尖叫,
大脑在嗡鸣。
她闭上了眼睛。
放弃了视觉,
也放弃了最后一丝属于“计算”的理智。
将外界所有的一切——
蝎王的咆哮、阿羽的嘶吼、幸存者们绝望的抽泣——
都隔绝在外。
在极致的黑暗中,
那张她追寻了五十四次轮回、早已刻入灵魂深处的面容,
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无数个“柊羽”的身影,
在她那即将燃烧殆尽的意识里一一闪过。
########
是逻辑之城里,
缪斯在钟楼顶端决绝地冲向死亡的背影……
是蒸汽纪元里,
那个机械师柊羽笑着将温热的齿轮塞进她手心的触感……
是精灵之森里,
那个半精灵游侠在月光下为她包扎伤口时,清澈如水的眼眸……
是学园都市里,
那个曾经懦弱的女孩,
在赢得所有人尊重后,
哭着对她说“谢谢你,老师”的颤抖声音……
是那五十一张不同的面孔,
五十一份不同的记忆,
五十一场她拼尽全力换来的“拯救”。
最终,
所有的光影都褪去,
所有的面孔都重叠。
定格成了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模样。
清晨的阳光下,
橘子味洗发水独有的气息
是那个扎着紫色双马尾的少女,
正无奈又宠溺地为她煎制着金黄色的玉子烧;
是那个会在清晨掀开她的被子,
无奈又宠溺地抱怨她赖床的女孩;
是那个会在她抑郁症发作、想要伤害自己时,
紧紧抱着她,哭着说“我会比你更痛”的女孩。
血与火交织、撕裂了整个世界的车祸瞬间,
也是那个女孩,
用自己单薄的身体,
毫不犹豫地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是她。
是那个扎着淡紫色双马尾,
有着一双略带傲娇的丹凤眼,
会为她做全世界最好吃的玉子烧的,她的……
御坂柊羽。
所有时空的“羽”,
所有的拯救与失败,
所有的希望与绝望,
都在这一刻,
如同百川归海,
汇聚成了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原点。
那张脸,
与眼前这个即将用针尖刺穿自己脖颈的、刚烈的阿羽的面容,
彻底重叠。
“对不起……”
此筠在心中,
用尽最后的力气,
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默念。
这句道歉,
是对眼前这个即将被她所守护、却也可能因她的行为而陷入更深痛苦的阿羽。
抱歉,没能用更温柔的方式守护你。
是对她曾拯救过的、所有那些相信着她的“柊羽”们。
抱歉,让你们看到了我最不堪的样子。
是对那个曾经坚信智慧可以解决一切、双手洁白如初的“学者”白井此筠。
抱歉,我终究……还是变成了我最不想成为的人。
也是对……即将被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那个人。
抱歉,你的存在,
挡在了我们回家的路上。
她不再瞄准,
不再计算,
不再思考。
她只是将五十一场轮回所有的悔恨,
将对眼前这个世界的愤怒,
将对“柊羽”这个名字最纯粹、最原始的守护欲,
全部都凝聚在了那根因失血而冰冷、却又因觉悟而滚烫的食指上。
然后,
她想起了【父】。
想起了那个赋予她这颗能计算宇宙的头脑,
却也让她陷入这场无尽轮回的最终目标。
也想起了,
未来的自己在U盘里留下的那不带任何感**彩的批注:
【我们的第一要务,只有救人。】
【其余的,都不重要。】
“是啊……”
“你说得对。”
“只要能救她回来……我别无选择。”
此筠用尽了她此生最大、最决绝的力气,
重重地,
扣动了扳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砰——!!!!!”
一声巨响。
那不是此筠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种枪声。
不是手枪清脆的点射,
也不是步枪沉闷的连发。
那是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枪声都更加沉重、更加暴虐、
如同神明怒吼般的轰鸣,
如同实质般的冲击波,
瞬间吞噬了储藏室里所有的声音。
蝎王的咆哮、阿羽的嘶吼、幸存者们的哭喊……
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声绝对的暴力面前,
被碾得粉碎。
巨大的后坐力如同一头挣脱牢笼的史前巨兽,
顺着她的手臂,
狠狠地撞进了她瘦小的肩膀!
“唔!”
此筠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本就虚弱的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
被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向后掀飞出去。
左轮手枪脱手而出,
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抛物线,
她重重地摔倒在地,
后脑勺磕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剧烈的震荡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世界仿佛在疯狂地旋转。
灼热的火药气体如同地狱的吐息,
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的耳中一片尖锐的嗡鸣,
她听不到自己的咳嗽声,
也听不到周围任何人的声音。
只有一种如同无数只蝉在脑髓深处嘶鸣的声音,
折磨着她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世界陷入了长达数秒的失聪。
身体的剧痛和感官的剥离让她几乎要就此昏厥过去,
但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
强迫她睁开了那双被硝烟熏得酸涩的眼睛。
时间的流速,
仿佛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然后,
她看到了。
在因剧烈震荡而摇晃的视野里,
在被硝烟和尘埃弥漫的昏黄光线下,
她看到了那幅足以让她铭记一生的画面。
她看到,
阿羽那只握着注射器的手,
被这巨大的枪响惊得停在了半空中,
那根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针尖,
距离她白皙的皮肤,
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她看到,
蝎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那份属于“导演”的从容、
那份属于“猎人”的贪婪、
那份属于“恶魔”的愉悦……
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
凝固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错愕。
他的身体僵在半空中,
那只伸向阿羽的手无力地垂下。
在他的胸口正中央,
那个被他视为“布景”的此筠所在的方向,
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焦黑的恐怖血洞,
正在迅速扩大。
深红色的滚烫鲜血,
如同决堤的洪水,
从那个巨大的创口中喷涌而出。
旧文明的全装药穿甲弹,
以不讲任何道理的纯粹暴力,
轻易地撕碎了他那身由多种生物皮革和装甲板拼接而成的、引以为傲的华丽皮甲,
也撕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蝎王难以置信地低下僵硬的头,
看着自己胸口那个正在疯狂吞噬他所剩无几生命的血洞,
又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
将目光投向那个倒在远处掩体后、正剧烈喘息着的蓝发女孩。
他那双曾燃烧着疯狂与智慧的眼中,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流露出了一种纯粹的……
困惑。
“背景板……会开枪?”
这个念头
在他那颗充满了阴谋与恶意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大脑中,
最后一次闪过。
然后,
他那如同魔王般不可一世的高大身躯,
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巨人,
膝盖一软,
无声地,
向后仰面倒下。
“轰”的一声闷响。
魔王,
倒地。
储藏室内,
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此筠看着那具温热的尸体,
又缓缓地抬起自己那只沾满了硝烟的右手。
一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溅落在了她那件早已被染得斑驳的白大褂上。
那不是伤员的血,
也不是她自己的血。
而是属于“敌人”的血。
是她亲手终结一个生命的,
第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