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仿佛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的愤怒,
正从白井此筠的四肢百骸中缓缓抽离。
随之而去的,
还有那股支撑着她完成这场疯狂杀戮的非人力量。
在她的视野里,世界正在发生一场诡异的“色变”。
那些曾如同烙印般清晰的红色轮廓,
此刻正不稳定地闪烁、扭曲,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
它们边缘的数据流开始溃散,颜色由刺眼的血红迅速黯淡为一层稀薄的粉雾,
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红视’吗……”
世界,
重新恢复了它那无比真实的色彩。
也就在“红视”关闭的瞬间,
被强行屏蔽、压抑到极限的生理极限,
带着十倍的疯狂,轰然反扑!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从她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仿佛被灌入了滚烫的烙铁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剧痛的信号在一瞬间过载了她的神经中枢,
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紧接着,
是感官的全面崩溃。
耳边那尖锐的、如同无数只蝉在脑髓深处嘶鸣的嗡鸣声,
让她几乎听不清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出现了严重的重影和闪烁的雪花点,
阿羽那张因震惊而惨白的脸、角落里幸存者们瑟瑟发抖的身影、以及满地狰狞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仿佛隔着一层被雨水打湿的毛玻璃。
大脑像一台被强行拔掉电源的计算机,
运算核心彻底宕机,陷入一片无法思考的空白。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肌肉纤维在哀嚎,骨骼在呻吟,连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变成了一种酷刑。
外面的锈蚀风暴结束了。
但比风暴更可怕的,
是被“红视”那冰冷理性所屏蔽掉的属于“白井此筠”的情感,
挟裹着血与火的记忆,
轰然倒灌而回。
老约翰倒下时那圆睁的浑浊眼睛……
蝎王亲卫被子弹贯穿头颅时,那红白相间的物质喷溅而出的画面……
自己冰冷的指尖扣下扳机时,那沉重而决绝的触感……
所有的一切,
都在她那片空白的大脑中,以慢镜头一遍遍地回放。
她缓缓地、僵硬地抬起自己那只沾满了硝烟的右手,
看着上面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那不是她的血。
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如同生锈铁块般的血腥味,
终于冲破了她因战斗而麻痹的嗅觉,
狠狠地灌满了她的鼻腔和肺腑。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巨大的恶心感席卷而来。此筠再也支撑不住,
丢掉手中那把早已冰冷的步枪,
踉跄着冲出尸体堆积的储藏室,
扶住外面一堵布满弹孔的墙壁,
弯下腰,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的痉挛。
她想吐,
想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仿佛这样就能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连同自己手上那洗不掉的血腥,都一并吐出去。
但她那早已精疲力竭的胃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吐不出来。
只有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和因剧烈缺氧而从眼角不断涌出的滚烫泪水。
她背对着那片由她亲手制造的地狱,
背对着那个因她而得救、却也因她而陷入更深恐惧的阿羽。
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件曾象征着“救赎”的白大褂,
此刻已被染成一片斑驳的血红。
风暴确实结束了。
########
阿羽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被那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拉回了现实。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正扶着墙壁剧烈颤抖的瘦小身影,
那单薄的背影,
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显得如此脆弱,
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血腥的空气压垮。
恐惧从阿羽的心中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更加沉重的情感洪流。
“是她……救了我们。”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这个不久前还在和自己激烈争吵的蓝发女孩,
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甚至感到恐惧的方式,
终结了这场噩梦。
感激、愧疚、以及对自己刚刚那番“圣母”言论的羞耻,
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作为一名医生,
她的天职是救死扶伤。
她本能地想走上前去,
想拍拍那个颤抖的后背,
想递上一杯水,
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
去安抚这个同样在这场地狱中承受了巨大创伤的“病人”。
她挣扎着,
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脚下黏腻的血泊让她一个踉跄,
但她还是稳住了身形,
绕过蝎王那具尚带着余温的尸体,
一步一步地,
向着此筠走去。
“你……”
她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厉害,
只发出了一个沙哑的音节。
此筠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
那剧烈的干呕声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
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臂,
胡乱地抹了一把嘴角和眼角不知是泪水还是酸液的液体。
然后,
她僵硬地,
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阿羽伸出的手,
和所有想说的话语,
都在那一瞬间,
凝固了。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此筠那张苍白如纸、沾满了血污与泪痕的脸。
那张脸上,
不再有之前的愤怒或冰冷,
只剩下燃尽后的灰烬般空洞的死寂。
她看到了那件被鲜血染成红白斑驳的工作服,
那刺眼的红色,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那场屠杀的惨烈。
最让她感到窒息的,
是那双翡翠色的眼眸。
那双曾闪烁着智慧光芒、曾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
此刻,
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任何光亮。
只有她自己那张同样沾着血污的惊骇表情,
被冰冷地倒映在其中。
那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此筠”了。
那个会在深夜和她争论原则、
会为了保护她而用身体挡刀的女孩,
仿佛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
就已经死去了。
站在她面前的,
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幽灵。
阿羽伸出的手,
就那样无力地僵在了半空中。
她想说“谢谢你”,
但“谢谢”这个词,在满地的尸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她想说“对不起”,
但她知道,任何道歉都无法抹去此筠白大褂上和灵魂深处的那抹血色。
她张着嘴,
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发现,
她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由尸体和鲜血构成的鸿沟。
那个刚刚还与她争吵、为她挡刀的女孩,
在扣下扳机,
选择成为“刽子手”的那一刻,
就已经和她这个固执的“医生”,
变成了两个再也无法互相理解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
两人就那样隔着几步的距离,
在尸体与血泊构成的舞台上,
沉默地对峙着。
空气中,
只剩下幸存者们劫后余生的啜泣声,
和应急灯不时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这片死寂,
最终被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打破。
是阿羽。
她放下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
眼神中的恐惧与疏离被属于医生的本能所取代。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走到一个尚未被完全打碎的药柜前,
从里面找出了一瓶未开封的消毒液、一卷干净的绷带和一把手术剪。
然后,
她重新走到了此筠面前。
此筠依旧靠在墙上,
那双空洞的眼眸没有任何焦距,
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
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阿羽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她只是蹲下身,
用手术剪小心翼翼地剪开此筠左臂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袖。
当那道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
阿羽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道伤口,
是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
愧疚,
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又添上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刻痕。
她低下头,
用棉球蘸着冰冷的消毒液,
开始为那道伤口进行清创。
“嘶……”
酒精接触到裸露血肉的瞬间,
剧烈的刺痛让此筠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涣散的眼眸也终于重新聚焦,
落在了正跪在自己身前专注地处理着伤口的阿羽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
阿羽的神情是此筠从未见过的复杂。
那里面有医生的专注,
有面对伤口的悲悯,
有劫后余生的疲惫,
还有一丝……不敢与她对视的闪躲。
“别动。”
阿羽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却又无法掩饰那声音深处的颤抖。
此筠没有再动。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用那双救过无数人的、稳定而灵巧的手,
为自己清洗、消毒、上药,
然后用绷带一圈圈地,
将那道丑陋的伤口仔细地包裹起来。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但那份小心翼翼的触碰,
和那份近在咫尺的、混杂着药香与淡淡体温的气息,
却像一股微弱的暖流,
悄然渗透进此筠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
那道因杀戮而产生的鸿沟,
仿佛被暂时地弥合了一丝。
终于,
阿羽打上了最后一个外科结。
她没有立刻起身,
只是保持着半跪的姿态,
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句道歉,含混不清,
却又重如千钧。
不知道是在为自己之前的固执道歉,
还是在为让此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道歉。
此筠看着她垂下的、被紫色发丝遮住的侧脸,
心中那片空洞的死寂,
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张了张嘴,
想说“这不是你的错”,
想说“我没事”,
甚至想问她“你后悔吗”。
但最终,
她只是用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沙哑声音,
挤出了两个字:
“……起来。”
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
递到了阿羽的面前。
阿羽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缓缓抬起头,
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却又沾染着他人血迹的手。
她犹豫了片刻,
最终,
还是将自己那只同样沾满了血污的手,
轻轻地搭了上去。
就在此筠握住她微凉的手指,
准备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一刻——
在所有人都以为战斗已经结束,
在这片由尸体和废墟构成的舞台上,
在这场劫后余生、短暂而脆弱的温情即将上演的瞬间——
一道被所有人遗忘的阴影,
动了。
########
在储藏室外围一条被爆炸的烟尘和黑暗所笼罩的岔路里,
一双充满了贪婪与怨毒的眼睛,
已经悄悄地观察了很久。
是“断指”。
那个最早被阿羽救治、又因偷窃药品而被赶走的蝎子帮成员。
他没有逃远,
而是像一只最耐心的鬣狗,
一直潜伏在附近,
等待着狮群与野牛两败俱伤。
他不在乎蝎王的死活,
也不在乎帮派的复仇。
他唯一的目的,
就是趁着所有人最松懈、最脆弱的时候,
冲进去,
抢走那些他梦寐以求的药品。
现在,
机会来了。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如同女武神般的蓝发女孩此刻虚弱不堪,甚至需要人搀扶;
看到了那个医生正半跪在地上,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暴露了出来;
看到了储藏室里那些唾手可得的、足以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宝藏”。
他知道,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贪婪在一瞬间战胜了所有的恐惧。
他从最深的阴影中猛地窜出!
他的动作迅捷而卑劣,
脚步踩在满是碎片的地面上,
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
他不会去攻击那个刚刚才完成了一场屠杀、看起来极度危险的此筠。
他选择了那个在他眼中最柔弱、毫无威胁、并且背对着他的完美目标——阿羽。
他脸上带着得手的狞笑,
从怀中抽出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匕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此筠刚刚握住阿羽的手,
正准备发力。
她的大脑仍处于“宕机”后的空白期,
“红视”能力在刚才的超频使用后,
已经彻底耗尽了能量,
无法再次启动。
她只能依靠自己那双因疲惫和泪水而模糊的肉眼去观察四周。
在她此刻的感官里,
周围没有任何“红色”的威胁信号。
她甚至看到了阿羽抬起头时,
那双紫色眼眸里重新泛起的一丝微光,
和那句即将出口的 “谢谢”。
但那句“谢谢”,
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了。
“噗嗤——!”
一声利刃深深刺入血肉的声响,
突兀地在这片刚刚恢复宁静的空气中响起。
它盖过了幸存者们的啜泣,
也盖过了此筠耳边尚未完全消散的嗡鸣。
阿羽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看着那截沾满了自己鲜血的肮脏刀尖从自己的腹部透出。
此筠看到的,是阿羽背后,
那张她曾见过、此刻却充满了贪婪与得意的、“断指”的脸。
以及,阿羽缓缓倒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