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内,哭声渐歇。
幸存者们或蜷缩在角落,或呆坐在血泊旁。
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失去家园的巨大悲伤,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没人说话,没人走动。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透过被炸开的墙壁豁口,悄无声息地照了进来。
光线驱散了黑暗,却也让地狱般的景象变得更加清晰。
凝固的血液、扭曲的尸体、以及散落一地的、破碎的希望。
光束的正中央,此筠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
她跪坐在那片早已凝固成暗黑色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怀里,紧紧抱着阿羽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
一夜未动。
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与那件本该洁白的工作服混杂成一种无法分辨的污浊颜色。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焦距,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怀中之人的离去而一同消散。
一个跛着脚的年长妇女,颤抖着走上前。
她是诊所里仅存的几名护士之一。
她想说些什么,想劝她休息,想让她放下那具冰冷的尸体。
但当她走近,看清了此筠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绝望。
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宇宙般死寂的“无”。
妇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一旁捡起一张还算干净的毯子,颤巍巍地,想要披在此筠那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毯子落下的瞬间,此筠动了。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向那个妇女。
她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那份多余的“温暖”。
毯子从她的肩上滑落,掉进脚下粘稠的血泊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此筠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当太阳升至正空,灼热的阳光彻底驱散了储藏室的阴冷。
此筠再次动了。
她的动作僵硬、机械,像一个刚刚被重新输入指令的机器人。
她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阿羽横抱起来。
阿羽的身体已经僵硬,
那份曾经的柔软与温热荡然无存。
此筠抱着她,缓缓站起。
她走向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那里有一桶从井里打上来的、最后剩下的清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阿羽掉落的医疗包里找出干净的纱布,浸湿,然后一点一点地、无比仔细地,擦去阿羽脸上和手上的血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庄重的术前准备。
她整理好阿羽那因战斗而散乱的紫色双马尾,将几缕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整理干净的阿羽,走出了这间埋葬了所有希望的储藏室。
幸存者们看着她,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
锈蚀风暴早已经停歇。
天空依旧蔓延着病态的土黄色,阳光毒辣,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和铁锈的味道,正如此筠刚来的那一天一样。
此筠怀抱着阿羽,一步一步地走着。
她的脚步很稳,不再有之前的踉跄。
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物品。
阿羽静静躺在她的怀中,仿佛她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而已。
幸存者们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形成了一支简短而悲伤的送葬队伍。
他们没有走向废墟深处,只是来到了诊所旁那片曾洒满阳光的空地。
这里曾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是阿羽晾晒草药的地方。
此筠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阿羽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
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在战斗中被废弃的工兵铲,开始挖。
幸存者中,一个在战斗中断了一条手臂的男人见状,立刻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铲子。
很快,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他们用手,用废弃的铁板,用一切能用的工具,在那片坚硬的土地上,挖开了一个深坑。
没有人说话。
只有铲子与砂石摩擦的“沙沙”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坑挖好了。
此筠再次抱起阿羽,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坑中。
她为她整理好衣角,让那身白大褂尽可能地平整。
然后,她直起身,退到一旁。
幸存者们开始填土。
一铲,又一铲。
干燥的黄沙带着余温,混杂着石块和废墟的尘埃,缓缓地覆盖了那张苍白的、安详的面容。
覆盖了那身被血染红的白大褂。
覆盖了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紫色眼眸。
直到将她彻底掩埋。
整个过程,此筠没有流一滴泪,没有说一句话。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空洞的翡翠色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座新堆起的小小坟茔。
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葬礼结束了。
但此筠没有离开。
她转身,从一片扭曲的金属废墟中,捡起了一块相对平整的、被烧得焦黑的木板。
她拔出了自己的军用匕首。
那把没能保护阿羽的匕令,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刻刀。
她跪在坟前,将木板立在地上,开始刻画。
一刀。
又一刀。
她的手很稳,力道很重,每一刀都深入木髓,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她没有刻下“御坂柊羽”这个她追寻了一生的名字。
也没有刻下“阿羽”这个属于这个世界的代号。
她甚至没有刻下任何一句墓志铭。
她只是在木板的正中央,用近乎自残的力道,一笔一划地,深深地刻下了一片羽毛的图案。
那图案的纹路,与她U盘上的、与她见过无数次的那个徽记,一模一样。
简单、孤独,却又承载了五十次轮回的重量。
当最后一刀落下,木屑飞溅。
她看着那片羽毛,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站起身,
将那块简陋的木制墓碑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地插在了阿羽的坟前。
做完这一切,她收起匕首,
转身,
面对着那些因悲伤和迷茫而不知所措的幸存者们。
那双死寂的眼眸里,
第一次重新映出了他们的身影。
########
老约翰埋了、和他的霰弹枪一起。
老矿工埋了、和他的老步枪一起。
那些男的、女的;熟悉的、陌生的;
曾有说有笑的表情;曾直面敌人的身影,
全部都被一抔黄土盖上,终会随着时间消散。
葬礼结束,悲伤并未消散。
它像一片无形的浓雾,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阿羽死了,诊所毁了。
他们暴露在废土残酷的阳光下,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时,此筠站了出来。
她转身,面对着所有幸存者。
那双死寂的翡翠色眼眸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中不带任何温度,像是在清点一批货物。
“哭泣没有用。”
她的声音响起,沙哑、冰冷。
“想活下去,就站起来。”
这句毫无感情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悲伤的火焰上。
他们愣住了,茫然地看着这个浑身浴血的女孩。
此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转身,径直走回那间如同地狱般的储藏室。
幸存者们犹豫着,但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此筠没有理会满地的敌人尸体和血污,连那倒在地上的蝎王,她也没看哪怕半眼。
她走到那个尚未被完全摧毁的药柜前,开始清点剩余的药品。
她的动作冷静而高效。
“盘尼西林,还剩三盒。强效止痛剂,十二支。消毒酒精,半桶……”
她将所有药品清点、分类,然后转过身,面对着那些伤员。
她没有进行任何安抚或询问。
只是根据伤势的轻重和幸存的概率,进行最直接的分配。
“你,腿部骨折,感染风险高,一盒盘尼西林,三支止痛剂。”
她将药丢给那个在战斗中断了腿的男人。
“你,手臂贯穿伤,失血过多,这袋血浆是你的。能不能活,看运气。”
她将仅剩的一袋血浆递给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女人。
她的分配原则不再是阿羽的“博爱”和“一视同仁”。
纯粹,且只基于“最大化集体生存率”的冰冷计算。
一些伤势过重、在她判断中“没有救援价值”的伤员,没有得到任何药品。
他们发出了绝望的哀求,但此筠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了那把曾杀死蝎王的、属于老约翰的老式左轮手枪前。
她捡起枪,熟练一甩,检查了一下弹仓,然后将那几枚她亲手填入的穿甲弹一一退出。
她将空枪和那几多枚子弹,走到了幸存者中,那个眼神最坚毅、在战斗中始终没有退缩的年轻人面前。
“你的了。”
她将枪和子弹塞进他怀里。
然后扫了一眼其他姑且还能战斗的人员。
“这些人,也是你的了。”
年轻人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此筠没有解释。
她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用教官般的语气,开始了她的“教学”。
“这把枪,后坐力大,填弹慢,但威力足够击穿蝎子帮的护甲。”
“枪口永远不要对着你不想杀死的东西。”
“开枪前,深呼吸,不要想别的,只想着让准星和目标重合。”
她又看向其他人。
“食物和水,比任何人的眼泪都重要。”
“从今天起,实行配给制,伤员减半,不劳动者不得食。”
“不要相信任何主动靠近的陌生人,除非他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看到敌人,不要犹豫,不要警告,不要试图打伤他们,不要对他们有半点怜悯。”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对着头开枪。”
她将自己在过去五十次轮回中,用无数鲜血和失败换来的生存法则,以一种最浓缩、最无情、最残酷的方式,灌输给了这些刚刚失去“圣人”的羔羊。
她不是在给予希望。
她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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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蝎王的头砍下来示众,你们成立新的蝎子帮。”
“在那之后,把旧蝎子帮架空,把它们的资源据为己有。”
“那之后怎么办,和我无关。”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幸存者们还沉浸在那份残酷的真实所带来的震撼中,没有完全回过神。
此筠没有再理会他们。
她转身,默默地背起自己那个早已破旧不堪的战术背包,检查了一下仅剩的弹药和物资。
然后,她走到了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件被她脱下的、已经干涸变硬、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白大褂。
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和黑褐色,像一幅由死亡绘成的抽象地图。
幸存者们不解地看着她。
没有人会再穿上这样一件沾满不祥与死亡的衣服。
但此筠没有犹豫。
她捡起那件血衣,像穿上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外套一样,重新将它穿在了身上。
坚硬的、如同砂纸般的布料摩擦着她的皮肤,那股已经深入纤维的血腥味再次将她包裹。
她没有系上扣子,只是任由那件染血的白大褂在废土的微风中,如同战损的旗帜般敞开着。
这件血衣,是她在这场战争中唯一的“战利品”。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阿羽那座孤零零的坟墓。
她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着无尽的黄沙深处走去。
幸存者们默默地注视着。
那个刚刚被她指定为“新首领”的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她,想问她的名字,想说声谢谢。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从那个背影里,读不出任何需要感谢或挽留的情绪。
只有一片纯粹的孤独、拒绝一切的孤独。
他们就那样远远地看着。
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那片随风飘摇的蓝发与血衣,
在漫天黄沙中,逐渐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在他们的眼中,这个背影是如此的矛盾,又是如此的统一。
她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守护神,用凡人无法理解的智慧和力量,终结了蝎子帮的恐怖统治,拯救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她又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恶魔,双手沾满了鲜血,用最残酷的杀戮为他们换来了生存的权利,然后将更残酷的生存法则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她带来了毁灭,也带来了新生。
她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忘记的——那场红与白的战争本身。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再也无法分辨。
幸存者们才缓缓收回目光。
废土的阳光依旧毒辣,未来依旧渺茫。
但这一次,他们的眼神中,少了一丝迷茫,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