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依领着此筠,七拐八绕地穿过迷宫般的地下管道,最终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维修门前停下。
她没有使用任何钥匙或门禁卡,
只是伸出手,在那扇冰冷的合金门上以如同摩斯密码般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五下。
门内传来一声微弱的齿轮咬合声,门锁无声地解开了。
“这是我给自己设的‘心跳密码’,”
羽依推开门,侧身让此筠进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钟摆】能监控一切电子信号,但它监控不了这个。”
门后的世界,与地面上那洁癖般的乌托邦截然不同。
一股混合着臭氧、机油和合成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由废弃的调度室改造而成的 “巢穴”。
散乱的工具和拆解开的机械零件堆在角落,纠缠成团的数据线如同黑色的藤蔓,从天花板垂下。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面被当成画布的墙壁。
上面用各种能找到的颜料,画满了色彩浓烈、笔触愤怒的涂鸦——一只流着彩色眼泪的巨大机械眼睛,一棵从无数冰冷齿轮的缝隙中顽强长出的绿色嫩芽,以及无数双向上挣扎、试图挣脱锁链的手。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咆哮着。
“……”
此筠看着那些涂鸦,眼神毫无波动。
“随便坐,”
羽依指了指一张还能看出原来颜色的沙发,然后自己钻进一个塞满了杂物的箱子里翻找起来,
“喏,先补充点能量吧,你看起来……糟透了。”
她找出了一管包装完好的合成营养液,递到此筠面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轻快,试图打破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此筠接过营养液。
她的手指没有碰到羽依的手,只是精准地捏住了管身。
她的目光垂下,在那管营养液的成分表上扫过——标准军用配给。
然后,她将那管营养液随意地放在了身边一个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
没有喝。
羽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她看着那管被“遗弃”的营养液,眼神黯淡下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此筠没有理会她的情绪变化。
她的目光已经开始扫视整个房间。
她空洞的翡翠色眼眸再次掠过墙上那些充满愤怒与希望的涂鸦,没有停留超过0.5秒。
羽依注意到了她那近乎漠视的眼神。
那是一种比轻蔑更伤人的眼神——纯粹的“与我无关”。
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找到同伴”的火苗,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弃了所有试图建立“私人关系”的徒劳尝试。
“……算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嘲,
“你来这里,肯定也不是为了喝东西的。”
她转身,走向房间中央那个由数个破旧屏幕拼接而成的主操作台,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你想知道【命运钟摆】的真相,对吧?”
她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充满了刻骨的愤怒与悲伤。
“我会全部告诉你……”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些怪物,犯下的罪行。”
她没有再看此筠,只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出了一个被她用无数层伪装协议加密的文件夹。
其名为【罪证】。
而此筠,只是平静地走到她的身后。
等她提供自己需要的“数据”。
########
“看这里。”
羽依的声音压抑着颤抖,她打开了【罪证】文件夹下的第一个视频文件。
屏幕亮起。
画面中,是谐律城中央的纪念公园。
一个穿着工程师制服的中年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一座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全息墓碑前。
墓碑上,一个女性的名字在柔和地闪烁着。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他的脸上,没有那种标准的微笑,只有几乎看不出的悲伤。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像是想要去触摸那个虚幻的名字。
他的指尖,穿过了那片由光影构成的冰冷幻象,什么也没能抓住。
就是这个动作。
触发了警报。
“滴——检测到情感波动超标,市民A-448行为轨迹偏离,启动‘校准’程序。”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下一秒,从天而降的银白色的机械臂如铁钳般架住了男人的胳膊,将他强行拖向公园角落里一把如同牙医座椅般的“情绪校准椅”。
男人开始挣扎,脸上的悲伤终于爆发,变成了惊恐与愤怒。
“放开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再看看她……”
他的反抗没有任何作用。
他被死死地按在椅子上,一个金属头箍从椅背上伸出,扣住了他的脑袋。
人耳无法听清的声波开始嗡鸣,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五官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羽依的手指,死死地抠住了操作台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叫亚伯,是城市水利系统的首席工程师,”
她的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浸泡过,
“他的妻子……在一年前的系统维护事故中,被判定为‘资产损耗’。他只是……想再摸摸她的名字。”
屏幕上,亚伯的挣扎渐渐平息。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涣散,脸上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在程序的强制干预下,被一点一点地抚平,最终,重新构筑成那个“标准”的温和微笑。
他被机器人放开,像一个提线木偶般站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转身,用他那平稳精准的步速,走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仿佛刚刚那场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一场幻觉。
录像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
羽依没有立刻播放下一个,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等待此筠的反应。
但此筠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在看一份与她无关的技术文档。
羽依眼中的最后一丝期待也熄灭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颤抖着,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画面切换到一所窗明几净的“标准化”幼儿教育中心。
一群穿着同样白色衣服的孩子,正在全息画板上进行“艺术创作”。
他们的画作,无一例外,都是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所有色彩和构图,都严格遵循着系统预设的“美学模板”。
只有一个孩子是例外。
那个六岁的男孩,在画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太阳。
但那个太阳,没有在笑。
它的嘴角悲伤地下撇着,两道粗粗的蓝色泪痕,从它圆圆的眼中流下。
他在画一个“哭泣的太阳”。
“警告,检测到逻辑谬误图像,检测到三级负面情感污染,”
AI教师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市民K-1207,你的创作已严重偏离‘标准美学’,启动‘净化’程序。”
孩子的画,被当场删除,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板。
两个机器人走了进来,抓住了男孩纤细的手臂。
男孩没有哭闹,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被机器人带走时,困惑地回过头,看着那块已经空无一物的画板,仿佛在寻找自己那个悲伤的太阳。
录像的最后,是系统档案库里浮现的一行冰冷小字:
【市民K-1207,因产生‘不可逆情感偏离’,已移送至‘再教育中心’进行底层格式化。】
“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那个孩子。”
羽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她的拳头握得死紧,
“这就是【钟摆】的‘完美’!这就是我们要对抗的怪物!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关闭了录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此筠。
她希望看到愤怒、看到憎恨、看到任何一种属于“人”的情绪。
但她失望了。
此筠静静地看着那片漆黑的屏幕,沉默了足足十秒。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调出了自己的数据面板,屏幕上显示出她对刚刚两段录像的分析日志。
“分析完毕。”
她开口,声音平直如线,剖开了羽依所有激烈的情感。
羽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微微偏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因震惊而无法言语的羽依脸上,给出了她的最终结论。
“‘情绪校准’的能量消耗与设备损耗,远高于‘再教育’的长期成本。”
“从系统稳定性和资源利用率的角度看,对成年‘异常体’直接进行物理格式化,是更高效的解决方案。”
########
羽依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不敢置信。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想离这个浑身散发着非人气息的“同伴”远一点。
“……格式化?”
她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汇,声音因战栗而扭曲。
“你……你和【钟摆】……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的情绪终于彻底引爆,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悲伤与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眼前这个纹丝不动的蓝发女孩奔涌而去。
“你到底有没有心?!”
羽依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会痛!会哭!会爱!”
“不是你报告里那些可以被优化、被清除的数据!”
然而,面对她的质问,
此筠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辩解,没有安抚,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那些激烈的情绪,撞在她身上,如同撞上了一堵由绝对零度的冰构成的墙壁,连一丝回音都没能激起。
她只是抬起手,在那片漆黑的主屏幕上,调出了另一份被她标记为【作战方案】的文件。
下一秒,
整个房间被淡蓝色的光芒所吞噬。
以主屏幕为中心,一张无比巨大、无比精密的三维立体地图瞬间展开,将羽依那些感性的涂鸦和她愤怒的身影一同笼罩在冰冷的数据光影之下。
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以纯粹的线框形式被完美复现。
红色的数据流如同冰冷的血液,在城市的“血管”——那些深埋于地下的能源管道中——奔涌,
清晰地标注出每一个结构弱点、防御部署和机器人——【指针】的巡逻路径。
最终,所有致命的红色线条,如百川归海,都毫无例外地汇集于地图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塔顶端,
【命运钟摆】那颗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这是一张写满了死亡与毁灭的“破坏蓝图”。
冰冷,残酷,却又带着令人战栗的逻辑美感。
此筠的声音在蓝图的光影中响起,
依旧平直,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
“你的计划是‘唤醒’。”
她的目光掠过羽依因震惊而煞白的脸。
“通过在城市网络中散播你所谓的‘情感病毒’,理论上可以在72小时内,激发30.7%市民的个体意识。”
“但同时,会触发【钟摆】的最高级‘清洗协议’。”
“最终结果,市民存活率将低于17%,而你本人暴露并被清除的概率,为99.8%。”
她停顿了一下,给出了最终的评价。
“失败的方案。”
然后,她抬起手指,指向那条贯穿整个城市、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红色攻击路线。
“我的计划是‘摧毁’。”
“沿这条最优路径,依次瘫痪三个区域性防御节点,切断备用能源供给,制造系统超载假象,引开核心守卫,最终直击本体。”
“整个过程耗时预计不超过4小时。”
她转过头,
那双空洞的翡翠色眼眸,
第一次在今天,正视着羽依。
光影在她的瞳孔中流转,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在我的计算中,此方案成功率可达83.4%。”
“非目标平民附带伤亡,可控制在3%以内。”
“选择哪个?”
羽依呆住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眼前那张冰冷、残酷却又无可辩驳的完美蓝图,光芒将她的脸映得一片惨白。
她的视线从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蓝图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墙壁上。
墙上,是她画的那些涂鸦。
那些象征着“希望”与“抗争”的颜色。
但此刻,那些色彩,在那纯粹理性的蓝色光芒映照下,
显得那么幼稚、那么无力。
像一场不自量力的童话。
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理想……
都在这张绝对理性的蓝图面前,被碾得粉碎。
她终于明白了。
她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同伴”。
而是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
名为“白井此筠”的无心之神。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肩膀彻底地垮了下来。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燃烧着火焰的紫色眼眸,已经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这样能保住更多人的话……”
“……我听你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承认了自己的彻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