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依的秘密基地里，那张巨大的蓝色三维蓝图依旧悬浮在房间中央，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羽依还呆坐在操作台前，上一场理念的碰撞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墙上那些曾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涂鸦，在蓝图冰冷的光芒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而幼稚。
她的世界观，
在刚刚那十几分钟里，被彻底地击碎、重组，然后又被碾成了粉末。
而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白井此筠，
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她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过。
蓝图随之旋转、放大，谐律城错综复杂的结构在她指尖流转。
最终，画面定格在她用红色高亮标注出的三个坐标点上。
【区域性情感节拍器-东区】
【区域性情感节拍器-南区】
【区域性情感节拍器-西区】
它们是【命运钟摆】延伸出的三条主动脉，通过固定的声波与光波频率，维持着各自区域内所有市民的基础情绪稳定——也就是那种毫无波澜的“幸福”。
摧毁它们，
是此筠“破坏蓝图”的第一步。
羽依强撑着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声音沙哑地问：“我们……从哪个开始？”
在她看来，选择最近的、防御相对薄弱的南区节点，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然而，
此筠的手指，却毫不犹豫地越过了南区和东区的坐标，
直接点选了那个最遥远，也是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红色光点。
【节拍器-西区】
【位置：近海风力发电场-03号涡轮机顶部】
【距当前位置：3.2公里】
【环境评估：高风速，高湿度，强电磁干扰】
羽依的瞳孔瞬间收缩。
“你疯了吗？！”
她失声叫道，忘记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身份差距，
“为什么选最远的那个？！那里的守卫是最森严的‘齿轮’部队！”
“而且……而且在海上，三公里外的距离，还有那么大的风！根本不可能……”
她的话，被此筠平淡无波的声音打断。
“因为该地点风速最大，湿度最高，电磁干扰最强。”
此筠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翡翠色眼眸静静地看着羽依，仿佛在看一个问出愚蠢问题的学生。
她用她那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语调，给出了她的理由。
“能一次性提供最复杂的弹道修正数据，用以评估武器在极端环境下的性能上限。”
羽依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
不是自信，不是狂妄，甚至不是挑战。
她看到的，
只有死寂。
这个女孩……她根本没把这次攸关生死的突袭当成一场“战斗”。
在她的认知里，
这只是一场为了收集数据的……武器性能测试。
一股寒意，顺着羽依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
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你的权限，能调用货物运输的磁悬浮线路吗？”
此筠的声音将羽依从冰冷的恐惧中拉回现实。
“……可以。”
羽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此筠没有再给她任何思考或反驳的时间，径直走向门口，
那巨大的黑色武器解除了光学隐形，被她单手拎着，仿佛毫无重量。
羽依看着她那瘦小的背影，
明明如此瘦小，她的心中竟反差般涌起一股无力感。
她就像一个被卷入神明战争的凡人，除了被动地跟随，别无选择。
########
谐律城的地下，是这个巨大钟表裸露在外的冰冷“机芯”。
用于货物运输的磁悬浮列车，在完全漆黑的管道中高速穿行，只有车头微弱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拉出一条细长的光轨。
车厢内，一片死寂。
只有列车与轨道摩擦产生的单调嗡鸣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此筠与羽依相对而坐。
此筠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但她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却在无声地敲击着。
她在进行战术推演。
在她的脑海中，
从狙击点到目标之间三千两百一十五米的空间，已经被分割成无数个数据块。
每一个变量，都在她那恐怖的计算力下，被纳入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数学模型。
她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那一枪，构筑一条通往死亡的绝对轨道。
羽依则蜷缩在对面的座位上，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得很深。
她不敢去看此筠。
那个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敌意。
那是剔除了所有杂质的纯粹“目的性”。
就像一把只为刺穿心脏而存在的匕首。
她几次想开口，
想问问她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毫无表情的侧脸时，所有的问题，最终都变成了徒劳的沉默。
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列车缓缓减速，最终停靠在一个废弃的货物中转站。
“到了。”
此筠睁开眼睛，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焦距。
她起身，拎起武器箱，率先走出车厢。
为了到达作为狙击点的废弃高楼，她们必须穿过一个有少量市民活动的地面交通枢纽。
“还有五分钟，这个区域的安保【指针】会进行换班巡逻，我们可以趁那个间隙穿过去。”
羽依看着个人终端上的城市地图，小声地提出建议。
“太慢了。”
此筠的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抬起手，将自己的个人终端与羽依的连接。
一行冰冷的指令，出现在羽依的屏幕上。
【指令：以‘A-7区能源管道过载’为名义，向此区域发布三级疏散警报，时效：十分钟。】
羽依愣住了。
“可是……这样会引起【钟摆】的注意，我们的行踪可能会暴露……”
“在我入侵系统时，已经将这个区域的警报系统定义为了‘环境白噪音’，”
此筠打断了她，
“而且，被动等待五分钟，会增加12.7%的不可控变量。”
“主动制造混乱，只需要三十秒。”
她看着羽依，
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执行。”
羽依咬着嘴唇，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剧烈地颤抖着。
她知道这是最高效的做法。
但这种为了自己的目的，随意扰乱平民生活的行为，
与她一直以来想要“守护”的信念背道而驰。
可她没有选择。
她最终还是按下了确认键。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交通枢C-7枢纽，原本在悠闲散步的市民们，在系统指令的驱动下，立刻转身，以精准而有序的步伐，开始向安全区域疏散。
场面虽然混乱，却依旧带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羽依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而此筠，则早已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走向她们的目标。
仿佛身后那场由她亲手制造的骚乱，与她毫无关系。
########
废弃的摩天大楼楼顶，距离地面三百米。
狂风从海面上席卷而来，带着浓重的咸腥味和湿冷的雾气，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天台的每一个角落。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生了锈的铁块，厚重的乌云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羽依刚一踏上天台，整个人就被狂风吹得向后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她只能死死地抓住一根早已锈蚀的栏杆，将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才勉强没有被吹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狼嚎，让她连睁开眼睛都变得无比困难。
而此筠，
却像一棵扎根在岩石中的枯松，纹丝不动地站在天台的最边缘。
狂风将她那靛蓝色的长发和黑色的作战服衣角吹得疯狂舞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但她的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迎着风，眺望着远方那片在阴云下显得格外压抑的海洋，
和海面上那些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
仿佛她与这片狂暴的天地，早已融为一体。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转过身。
“砰。”
那个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黑色武器，被她重重地放在了天台中央。
羽依缩在墙角，看着那个被折叠起来的武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有一种预感。
潘多拉的魔盒，即将开启。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解锁声。
折叠的武器散开了。
那是一把枪的“尸体”。
羽依的目光，瞬间被那些部件吸引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暴力美学的工业造物。
此筠蹲下身。
她从腰间的战术包里，取出了一双黑色的战术手套，不急不缓地戴上。
然后，她的手，伸向了箱子。
第一件被她取出的，是那根超过一米长的、闪烁着暗钨色光泽的巨型枪管。
枪管表面刻着复杂的散热纹路，沉重的分量让此筠在拿起它时，手臂的肌肉线条都瞬间绷紧了。
第二件，是那枪身主体。
她将枪管缓缓地旋入枪身，最终“咔”的一声，完美契合。
第三件，是那个巨大的瞄准镜，看着比此筠的小臂还粗。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安放在枪身上方的战术导轨上，轻轻一推，锁死。
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幽蓝色冷光。
第四件，是那厚重的枪托和坚固的两脚架。
最后，
她拿起了那个如同砖块般厚重的弹匣。
以及弹匣旁，那几枚如同婴儿手臂般粗壮的子弹。
子弹的弹头并非普通的金属，而是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晶体。
弹壳的尾部，则环绕着一圈幽蓝色的能量刻线。
这是便携式的轨道炮。
是可以从城市的一端，将另一端的主战坦克轰成一堆废铁的怪物。
此筠将那些子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
一颗，一颗地，冷静地按入弹匣。
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如同死神的钟摆，在为远方的目标进行最后的倒数。
羽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过，
组装一件如此恐怖的杀人武器的过程，
能在眼前这个瘦小的蓝发女孩手上发生，
########
当最后一枚子弹被压入弹匣，发出沉闷的响声时，
此筠将弹匣“啪”的一声拍入枪身。
整把枪，
在她手中彻底合为一体。
她站起身，
单手将这把长度几乎与她身高相当的战争机器轻松地拎起，走向天台边缘。
她趴了下来。
冰冷的混凝土磨砺着她的作战服，
靛蓝色长发盖住她瘦小的身躯。
“咔。”
两脚架被展开，稳稳地支撑住枪身的前端。
她将枪托抵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脸颊轻轻贴上冰冷的枪身，
右手食指，搭上了扳机。
整个人与枪，
瞬间融合成了一座沉默的炮台。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完全消失了。
就像与周围狂暴的风声进入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羽依躲在墙角，
通过望远镜，死死地盯着远方海面上那个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风力发电场。
她看到有数个闪烁着红光的【指针】机器人在涡轮机平台周围盘旋，
还有两个如同金属甲虫般的重装【齿轮】，正守护在节拍器的核心能源模块两侧。
那是一道不可能被逾越的防线。
而此筠，已经进入了她的世界。
瞄准镜的视野中，三公里外的景象被瞬间拉近，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屏幕的边缘，无数代表着环境干扰的数据，正疯狂地跳动着。
【风速：18.3m/s，风向：偏东37°】
【湿度：87.4%，空气密度修正：-1.2%】
【目标相对移动速度：0.2m/s】
【地球曲率修正：+0.31mil】
……
任何一个变量的微小错误，都足以让这一枪的弹着点偏离数百米。
这是一道对于人类来说，无解的数学题。
但对于此筠来说，
这只是……一道送分题而已。
她的眼眸深处，一抹微不可察的猩红色光芒，一闪而过。
此筠开启了“红视”。
她并没有开启完整的战斗预测功能，那会带来不必要的消耗。
她只是借用了“红视”那恐怖的并行处理能力，
将瞄准镜提供的所有环境数据，以及她自己大脑中储存的弹道学模型，
在0.1秒内，进行了一次超高精度的整合运算。
下一秒，
在她的视网膜上，
一条由无数个细微修正点构成的虚拟的红色弹道线，
从她的枪口，
跨越三千两百一十五米的距离，
精准指向了远方那个被层层守护的能源模块的核心。
轨道……已构筑完成。
她的食指，缓缓地，扣下了扳机。
没有预想中的巨大轰鸣。
只有一声被狂风瞬间吹散的沉闷“噗”响。
巨大的后坐力，甚至没能让此筠的肩膀晃动分毫。
那股足以将成年壮汉的肩胛骨撞成粉碎的恐怖力量，
被她以卸力的技巧，沿着她的脊椎、腰、腿，最终导入了脚下的大地。
她的身体，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归于死寂。
一发携带着毁灭动能的穿甲弹，
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离开了枪膛。
它旋转着，撕裂空气，
在狂风与海雾中，沿着那条由超级计算机规划出的绝对轨道，
飞向自己的宿命。
羽依手中的望远镜里，时间仿佛被放慢了。
在远方那座巨大的涡轮机顶端，
一道微小的火花，无声地绽放。
守护在能源模块旁的一台【齿轮】机器人，
那足以抵御炮弹的厚重装甲，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戳穿的黄油般，瞬间被洞穿。
然后，是第二台。
子弹在贯穿了两台重装机器人后，动能依旧没有丝毫衰减，
最终，精准地，
一头扎进了节拍器的核心能源模块。
时间，在这一刻恢复了流动。
羽依看到，
一个巨大的白色火球，
在远方的海天之间，无声地，猛然膨胀开来。
没有声音。
因为距离太远。
但那毁灭性的光芒，却瞬间照亮了阴沉的天空和羽依那张写满了震撼与恐惧的脸。
几秒钟后，
如同闷雷般的、迟到的爆炸声，才终于跨越三千多米的距离，滚滚而来。
“轰隆——！！！！”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羽依的耳膜震裂。
她脚下的天台，都在这遥远的冲击波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此筠，
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一眼那由自己亲手制造的“烟火”。
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她的任务，就已经结束了。
她只是平静地低着头，在那块淡蓝色的全息屏幕上，记录着最后的数据。
【……极端环境下首发命中，性能稳定。】
【弹道偏移修正值在0.01%以内，符合预期。】
【结论：武器性能可靠，可作为常规远程清除手段。】
等待那把反器材步枪冷却后，
此筠站起身，开始以同样高效的姿态，拆解那把尚有余温的巨大步枪，
将其重新分解成一块块冰冷的零件，折叠起来，打开了光学隐形。
羽依还瘫坐在地上，身体因巨大的震撼和后知后觉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看着远方那冲天的火光，听着城市各个角落响起此起彼伏的混乱警报声。
她知道，她们成功了。
但她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此筠重新拎起那个沉重的武器，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低下头，
那双空洞的翡翠色眼眸，俯视着因恐惧而无法起身的羽依。
美丽的长发随风飘摇，
光影的交错，让她那张本就毫无表情的脸，显得愈发像一具精美的人偶。
她用她那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走吧。”
“下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