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巨大的蓝色三维蓝图依旧悬浮在房间中央。
羽依站在一旁，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墙上，看着那些早就被贬成一堆垃圾的壁画。
白井此筠，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她背对着羽依，依旧站在那张巨大的蓝图前。
她没有休息，没有庆祝，甚至没有去关注羽依那近乎崩溃的状态。
她只是在第一时间开始分析刚刚那场“武器测试”所带来的成果。
主屏幕上，谐律城西区的地图正被大片闪烁的“异常”红色警报所覆盖。
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都意味着一个市民的情感模块正在恢复，
意味着一个“齿轮”正在脱离它预设的轨道。
此筠的个人终端上，一行行分析日志正在自动生成、归档。
【社会稳定性参数：下降】
【情感波动异常个体数量：呈指数级增长】
【结论：‘区域性节拍器’为有效战略打击目标，清除效率符合预期。】
她看着这些数据，
那双空洞的翡翠色眼眸里，没有任何喜悦或满足。
就像一个棋手，在吃掉了对方一个重要的棋子后，
只是冷静地将它从棋盘上拿起，然后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棋路。
就在这时，羽依的身体突然一颤。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监控分屏上的一幅实时画面。
在混乱的西区街头，市民们不再像精密的零件一样有序运行。
有的人茫然地停在原地，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仿佛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的人因为压抑已久的悲伤被唤醒，不顾一切地蹲在地上，发出无声的痛哭；
有的人则因为愤怒而与身边的人发生推搡，那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次出现“暴力”的雏形。
如同白色幽灵般的【指针】机器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它们没有武器，但它们比任何武器都更恐怖。
它们伸出机械臂，将那些“情绪失控”的市民一个个按住，
顶端的“校准器”发出人耳无法听清的高频声波。
监控画面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被“校准”的市民，身体剧烈抽搐，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但最终，都会重新归于平静，脸上再次挂上那种温和的标准微笑。
羽依看着这一切，脸色越来越苍白，握紧的拳头因巨大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最终被一个特定的画面牢牢地吸住了。
在一条小巷的入口，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混乱中与她的父母失散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独自一人蜷缩在墙角，
因为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也因为那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恐惧，正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她那充满恐惧的哭声，是这座“和谐”的城市里最刺耳的——
“不协和音”。
一个巡逻的【指针】机器人，那闪烁着红光的电子眼，立刻锁定了这个“噪音”的来源。
它转过身，迈着精准而平稳的步伐，向着那个哭泣的女孩走去。
它的机械臂缓缓抬起，顶端的“校准器”，
开始发出预备启动的嗡鸣。
########
“我们得救她！”
羽依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
她冲到此筠身边，一把抓住了她带着战术手套的手。
冰冷的皮革触感传来，但羽依顾不上了。
她的眼中倒映着监控画面里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声音因极度的焦急而尖锐。
“【钟摆】的注意力现在都在宏观调控上！西区的防御网络一片混乱，这是我们的机会！”
她的手指用力，
试图将那份焦灼传递给眼前这个冰冷的女孩。
“我们可以趁现在救出一些人！”
“至少……至少救救那个孩子！她就在离我们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此筠的目光，
缓缓地，
从主屏幕上那片闪烁的数据海洋，落在了羽依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上。
那双手，因为过度的激动和用力，正在微微颤抖。
此筠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但羽依却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块沉入万年冰川深处的顽石，
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反而自己的体温正在被那股寒意疯狂地吞噬。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仿佛被冰冷的温度烫到一般。
“求你了……”
她看着此筠那张在数据光芒映照下忽明忽暗的脸，语气软了下来，从命令变成了恳求。
“真的……算我求你了……她还那么小……”
“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指针】和【齿轮】部队的信息，你……”
此筠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在主屏幕旁分出了一个新的窗口。
然后，她将谐律城的实时防御系统调动图，投射在了那个窗口上。
在那张被网格和等高线切分得无比精细的城市地图上，
无数代表着【指针】和重装【齿轮】部队的红色光点，正从东区、南区、以及城市中心，向着西区高速集结。
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包围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缩。
每一个光点的移动轨迹、速度、以及预定抵达时间，
都被此筠的系统用冰冷的数字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我不需要敌人的信息。”
“还有，你的情感，正在产生非理性的判断。”
此筠转过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翡翠色眼眸，第一次正视着羽依。
她指着地图上那个由无数杀戮机器构成的红色漩涡，
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道：
“我们现在进入西区，执行任何规模的救援行动，”
“有百分之九十七点三的概率，会在七分钟内，与【钟摆】的清剿主力部队正面遭遇。”
她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结果将是任务失败，我们被清除，以及……”
她的目光掠过监控画面里那个正在被【指针】机器人越逼越近的小女孩。
她的哭声在话语的停顿里穿透了羽依的心。
“……无人可被拯救的结局。”
羽依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平静得仿佛在讨论明天天气一样的脸。
她无法理解。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在自己面前被摧毁，却还能用如此冷静、如此残酷的概率和数据来进行分析。
“概…概率？模型？！”
羽依的声音再次拔高，愤怒压倒了恐惧。
“所以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
“因为那百分之九十七的‘概率’，我们就要放弃那百分之三的希望吗？！”
她指着屏幕上那个已经走到小女孩面前，正在缓缓抬起“校准器”的【指针】机器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那不是数据！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哭！会害怕！”
“她马上就要被那个怪物变成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空壳了！”
“你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面对羽依几乎是咆哮的质问，此筠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甚至没有再去看那张令人心碎的监控画面。
她的沉默，深深地刺入了羽依的心脏。
就在羽依的所有希望即将被这片死寂彻底吞噬时，
此筠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很平。
却带着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那是来自无心之神的最终审判。
它瞬间击溃了羽依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恳求、所有的希望。
她说：
“个体的牺牲，”
“是达成‘最大化集体解放率’的，必要成本。”
########
“……成本？”
羽依重复着这个词。
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比墙壁还要苍白。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仿佛想拼命拉开与眼前这个“同伴”之间的距离，
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无路可退。
她看着白井此筠。
看着那张在数据光影下显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脸。
前所未有地，比面对【命运钟摆】时强烈百倍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突然。
“你救下了这个女孩，然后呢？”
此筠罕见地追问了一句，让羽依愣在原地，
“你也被敌人抓住，被他们重置情感。”
此筠的语气依旧平静，
但在说到“重置情感”这个词时候，羽依注意到一个细节。
面前那位蓝发少女的眼神，居然稍微聚焦了一瞬。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这个过程，短到甚至不足零点一秒。
没有人察觉。
连此筠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
“革命的‘火种’与‘柴薪’一同被镇压。”
“那还有谁能拯救他们？”
“那，还有谁能拯救你？”
话语落下，此筠平静地转过身，
背对着那个因恐惧和绝望而浑身颤抖的羽依，
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巨大的“破坏蓝图”。
羽依终于明白了。
【钟摆】的恶，是程序的冷酷。
它遵循着既定的规则，抹除一切“不和谐”，
它的行为可以被预测，可以被理解。
而眼前这个女孩……
她拥有着远超人类的智慧，拥有着看穿一切的眼睛，拥有着做出选择的权力。
但她，
却在拥有了这一切之后，主动选择了最冷酷的那条路。
她的“恶”，是一种在洞悉了一切之后，依旧选择成为“恶”的，清醒的恶。
这是一种……“无心”之恶。
无心在意，无心在乎其余，一切为了实现最大的利益，
为此，这位“无心之神”不惜一切手段。
此筠也完全无视了监控屏幕上，
那个小女孩最终被【指针】机器人按住，在一阵无声的抽搐后，
重新站起，脸上挂上标准微笑，
然后牵着机器人的手，乖巧地走向“再教育中心”的画面。
那场小小的悲剧，
在此筠眼中，甚至不值得她分出0.01%的计算力去关注。
仿佛刚才那场关于生命与数据的理念碰撞，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环境噪音。
她抬起手，
手指在那张死亡地图上，
点向了她们的下一个目标。
【区域性情感节拍器-东区】
她开始规划新的攻击路线，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剩羽依那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泣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