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张褪去了所有颜色的素描废纸。
天空、穹顶、管道、深渊……
所有宏大而复杂的背景，
在此筠的视野中瞬间坍塌为由黑白线条构成的二维平面。
在这个死寂的维度里，
时间被某种暴力的手段强行拉长、延展，变得粘稠如胶。
原本应该是一瞬即逝的生死刹那，此刻却每一帧都在此筠的脑海中清晰定格。
“嗡——”
耳鸣声消失了。
风声消失了。
羽依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惊叫声也消失了。
唯有一条鲜艳刺目的猩红轨迹横亘在这黑白的世界中央。
它连接着【平衡者】那正蓄势待发的右腿，与羽依那毫无防备的胸口。
那是“未来”。
是0.5秒后，即将发生的、不可逆转的死亡事实。
——如果，没有干扰的话。
此筠动了。
不再是之前那狼狈的闪避，不再是伤痕累累的蹒跚。
她那具早已透支、甚至正在七窍流血的身体，在【红视】过载的恐怖驱动力下，
爆发出了完全违背生物力学常识的惊人速度。
她脚下的合金地面，在一瞬间崩裂、凹陷，
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脆响。
她的身影就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直接冲破了因为进入维修模式而解除封锁的能量力场。
她没有冲向【平衡者】，也没有冲向羽依。
她冲向了那条猩红轨迹的中段——那个“未来”必经的节点。
0.1秒。
【平衡者】的右腿肌肉群完成了最后的蓄力，纯白的外壳因高能充盈而微微发光。
0.2秒。
祂启动了。
祂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顺着那条既定的死亡轨迹，向着羽依暴射而出。
祂的计算完美无瑕，羽依的反应速度为0.4秒，而祂只需要0.3秒就能贯穿她的胸膛。
这是绝对的“将军”。
然而。
0.25秒。
一个眼神如恶鬼般猩红的黑影，
如同凭空出现的鬼魅，毫无征兆地插入了这条完美的轨迹之中。
此筠没有使用双手，也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她在高速冲刺中猛地压低重心，借助巨大的惯性，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右膝。
“预判拦截。”
在那黑白红三色交织的视野里，
【平衡者】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膝关节侧面，正闪烁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光点。
那是结构弱点。
是祂在全力冲刺时，唯一无法进行力场防御的力学死角。
此筠的膝盖，
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那个红点之上。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沉闷的撞击声，终于在这个死寂的世界中炸响。
时间流速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原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羽依的【平衡者】，在半空中被这股横向截击的恐怖怪力直接撞得失去了平衡！
祂那完美的冲刺姿态瞬间崩溃，整个人像是一个被暴力踢飞的足球，
在空中翻滚着，横向飞出数米，重重地砸在远处的合金地板上，犁出一道深长的火花沟壑。
而白井此筠。
借着那一撞的反作用力，在空中完成了一个轻盈的半转身。
她的双脚落地。
稳稳地站在了羽依的身前。
她背对着羽依，
那一头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靛蓝色长发，在激荡的气流中狂乱舞动。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女孩。
她只是向后伸出了那只还在滴血的右手。
那只手，稳稳地抓住了羽依怀中那把沉重的反器材步枪的提把。
就像一位舞者，在激昂的旋律中，
重新牵起了她的舞伴。
“抓住了。”
此筠那双猩红的眼眸，隔着缭乱的发丝，
死死地锁定了远处那个正在试图重新站起的白色身影。
她的嘴角，
在一片血污之中，
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舞会……开始了。”
########
此筠的手腕猛地一抖。
那把加上满载弹匣后重量超过二十公斤的钢铁巨兽，
在她那只好似稍稍用力就会折断的纤细手腕驱动下，
竟然在空气中被抡出了一个完美的半圆，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风声。
“咔。”
枪托重重地抵上了她那单薄的肩膀。
不需要脚架，不需要卧姿。
她就那样单手持枪，如同握着一根轻盈的指挥棒，傲然伫立在羽依的身前。
远处的【平衡者】重新站了起来。
祂那纯白的外壳上此刻布满了划痕与凹陷，
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原本属于神明的从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混乱与暴怒。
“威胁等级：极大。”
“执行……彻底抹除。”
祂的身影再次消失。
这一次，不再是优雅的试探，而是倾尽全力的狂暴攻势。
空气中爆开一连串音爆的轰鸣，纳米粒子全力输出，
数十道白色的残影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如同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白色海啸，
带着足以将钢铁撕碎的激光与利刃，向着那个渺小的黑点压下。
这是一个必杀的死局。
在常人的眼里，这根本无法躲避。
但在那片只有黑白与猩红的世界里，
此筠看到的，却是一张画满了红色线条的乐谱。
“左侧30度，高能反应。”
“右侧15度，物理切割。”
“正前方，虚招。”
……
所有的攻击，都有迹可循。
所有的杀意，都以此筠为圆心，指向了她身后的羽依。
此筠没有后退半步。
在那白色海啸即将把她们淹没的瞬间，她开始了她的“独舞”。
她没有进行大幅度的跑动。
她的双脚像是钉在了地板上，仅仅依靠腰部、膝盖和脚踝的微调，
带动着身体在方寸之间进行着匪夷所思的高速变向。
侧身。
一道灼热的激光贴着她的睫毛掠过，烧焦了她几根飞扬的发丝。
矮身。
锋利的手刀擦着她的头皮削过，带起的风压在她脸上割出细密的血口。
旋转。
她那把巨大的步枪随着她的身体一同旋转，
枪管如同最坚硬的盾牌，精准地格挡开了每一次来自侧翼的偷袭。
“当！当！当！当！——”
密集的金属撞击声连成了一片刺耳的长鸣。
每一次格挡，都会激起一簇耀眼的火花。
但【平衡者】的攻势实在太快、太密。
单纯的闪避与格挡，终究有极限。
当三道致命的攻击同时从三个死角袭来，封死了所有物理闪避空间时——
此筠扣动了扳机。
“砰——！！！”
反器材步枪那雷鸣般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
巨大的枪口焰如同喷发的火山。
这一枪，并没有瞄准【平衡者】。
她将枪口对准了自己身侧的虚空。
恐怖的后坐力瞬间爆发，但这股足以震碎常人肩胛骨的力量，此刻却成为了她最好的助推器。
借助这股狂暴的反作用力，
此筠的身体在空中完成了完全违背物理惯性的横向平移。
她在零点一秒内，强行将自己的身位向左平移了半米。
就是这半米。
三道致命的攻击全部落空，狠狠地轰在了空地上，炸起漫天碎屑。
而此筠，
已经在硝烟中完成了落地、转身、再次上膛。
“砰！”
第二枪。
借助后坐力，她向后滑行，避开横扫而来的鞭腿。
“砰！”
第三枪。
枪口下压，利用反冲力让身体腾空，躲过地面的震荡波。
子弹不仅是杀敌的利器，更是她移动的脚步。
后坐力不再是负担，而是她舞蹈的节奏。
羽依蜷缩在此筠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幕。
那个浑身浴血的蓝发少女，
在那片由激光、利刃和爆炸构成的死亡风暴中，
就像一只在烈火中起舞的蝴蝶。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了微米，每一次开火都卡在了秒针跳动的间隙。
看似惊险万分，实则游刃有余。
最让羽依感到震撼的是——
无论此筠如何移动、如何旋转、如何做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术规避，
她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羽依身前的那一小块区域。
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
她用自己的身体，用那把咆哮的枪，用那些飞溅的鲜血，
在枪林弹雨之中硬生生地为羽依撑起了一片……
绝对安全的真空地带。
########
【平衡者】感到了……混乱。
祂那基于“反逻辑”构建的核心算法，此刻正因为过载而疯狂报警。
祂预判了所有的“逻辑”，也预判了所有的“非逻辑”。
但祂无法预判“未来”。
眼前这个满脸鲜血的碳基生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在对“现在”做出反应，而是在对0.5秒后的“结果”进行收割。
祂的攻击还没发出，她的枪口就已经等在了祂的必经之路上。
祂的闪避还没启动，她的子弹就已经封死了祂的落点。
“错误……错误……”
【平衡者】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电子噪音。
祂决定不再保留。
祂那纯白的身体猛地压低，背后的纳米粒子喷涌而出，化作六只巨大的推进翼。
“超频模式：启动。”
伴随着一声撕裂空气的爆鸣，祂化作一道白色的流星，
不再进行任何试探，而是以纯粹的速度和力量，试图用物理法则的绝对优势碾压一切技巧。
祂再次使出了那个曾经让此筠吃尽苦头的招数——
在高速冲刺中，毫无征兆地违反惯性，瞬间急停、变向！
在那黑白的世界里，
此筠看到那条代表敌人的猩红轨迹，再一次出现了诡异的直角折线。
但这一次。
她的嘴角，没有任何惊讶。
只有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冷笑。
“早就……看腻了。”
猩红的视界中，一个个浮动的数据标签像死神的批注，贴满了【平衡者】的全身。
【右膝关节：液压负荷98%】
【左脚踝：结构应力峰值】
【惯性抵消模组：冷却中】
“你的关节扭矩……是有上限的。”
那是在之前的狼狈逃窜中，她用无数道伤口换来的数据。
就在【平衡者】即将完成那个完美的直角变向，准备闪现到此筠侧后的瞬间——
此筠没有转身，也没有瞄准祂的身体。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祂一眼。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巨大的枪口，向下压低了三寸。
瞄准了【平衡者】即将落脚的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合金地板。
“预判了……你的预判。”
“砰——！！！”
穿甲弹轰然出膛。
子弹并没有击中【平衡者】，而是狠狠地轰在了那块地板的连接点上。
地板瞬间崩碎、塌陷。
正在进行反惯性急停、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这一脚上的【平衡者】，
瞬间失去了唯一的着力点。
“咔嚓！”
一声清脆而令人愉悦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祂那条负责支撑的右腿，因为失去了地面的反作用力，
在巨大的惯性扭矩下，直接从膝盖处……反向折断！
原本完美的变向变成了滑稽的踉跄。
【平衡者】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断了腿的蚂蚱，狼狈地摔倒在地。
“抓到你了。”
此筠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来自地狱的寒意。
此筠单手提着枪，一步步向倒地的神明走去。
每走一步，她便开一枪。
“砰！”
第一枪。
精准地轰碎了【平衡者】试图撑起身体的左臂肘关节。
白色的外壳碎片和银色的液态金属四散飞溅。
“砰！”
第二枪。
打断了祂背后正在喷射火焰、试图带动身体逃离的推进翼。
失去动力的【平衡者】重重地砸回地面。
“砰！”
第三枪。
这一枪，直接贯穿了祂胸口那个正在闪烁红光、试图聚集能量进行自爆的核心。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没有任何浪费的子弹。
每一枪，都像是经过了超级计算机数万次的模拟，
精准、致命、不可阻挡。
那个曾经优雅、圣洁、不可一世的“神明”，
就这样在短短几秒钟内，
被这个满脸血污的蓝发少女，
一块，一块，一块……肢解成了满地的废铁。
########
【平衡者】还没有完全死透。
在那堆支离破碎的废铁之中，银色的液态金属依旧在顽强地蠕动着。
它们像一条条濒死的白色蛆虫，试图重新连接那些断裂的线路，试图修补那颗已经被打得粉碎的神格。
此筠走到了祂的面前。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每一次落脚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血印。
那是从她裤管里淌下的、混杂着汗水的鲜血。
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对手。
她的影子，被头顶的灯光拉长，完全覆盖了【平衡者】残破的躯体。
【平衡者】那颗仅存一般的头颅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原本吞噬一切的黑暗此刻已经涣散，
闪烁着毫无意义的、错乱的乱码光流。
祂似乎还在试图理解。
试图理解为什么完美的逻辑会输给混乱的情感。
试图理解为什么神明会被凡人践踏。
此筠没有给祂答案。
她也没有那个义务。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那把沉重的反器材步枪。
枪口向下。
滚烫的制退器，直接抵在了【平衡者】那残破不堪的眉心之上。
“滋……”
高温瞬间融化了纯白的外壳，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灼烧声。
在那片逐渐褪色的猩红视界里，
那里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致死红点。
“再见。”
没有任何情绪的告别。
此筠扣动了扳机。
“轰！！！”
最后一声枪响，在空旷的神殿内回荡。
巨大的动能近距离爆发，瞬间轰碎了【平衡者】的核心处理器，也将祂那最后的意识彻底抹除。
乱码消失了。
液态金属停止了蠕动。
神明陨落，化作一摊彻底失去活性的、冰冷的废铁。
世界，终于安静了。
########
此筠并没有立刻移动。
她维持着开枪的姿势，足足站了三秒钟。
直到那股支撑着她身体的恐怖过载力量开始如潮水般退去，
直到她的双瞳从恶鬼的猩红色重新变为少女的翡翠色，
直到那黑白红三色的世界开始崩塌，重新显露出原本那灰暗的色彩。
剧痛，
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剧痛，
如同反噬的野兽，瞬间吞噬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咳……”
她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视线开始模糊，耳鸣声尖锐得像是在脑子里钻孔。
但她还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她缓缓地垂下枪口，枪托撑住地面，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然后，
她转过了身。
在她的身后，在那片满目疮痍、布满弹孔和焦痕的战场中央，
只有一小块区域是完好无损的。
羽依就站在那里。
她毫发无伤。
甚至连衣角都没有沾上一丝灰尘。
羽依呆呆地看着转过身来的此筠。
看着那个……
七窍流血、浑身浴血、面色苍白如纸，
却依旧用那把巨大的杀人兵器支撑着身体，
傲然挺立的蓝发少女。
此刻的此筠，
看起来根本不像什么救世主，更不像什么英雄。
她那一头原本柔顺的长发此刻被血污纠结成缕，贴在脸侧。
那双曾经空洞的翡翠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红得吓人。
她就像一个刚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满身罪孽的修罗恶鬼。
狰狞，恐怖，令人胆寒。
但羽依看着她。
看着看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感到恐惧。
一丝一毫都没有。
在这片充满了死亡与毁灭的废墟之上，
面对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怪物”，
羽依感受到的，
却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
安全感。
那是她的怪物。
是只为了守护她，而将整个世界撕碎的……修罗。
“……结束了。”
此筠看着羽依，嘴唇微动，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
然后，她不再看她。
她抬起头，
越过羽依，越过废墟，
死死地锁定在了大厅尽头，那座依旧在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巨大的能量核心上。
那是最后的终点。
是【命运钟摆】的心脏。
没有节拍器的供能、没有【平衡者】的保护、核心守卫都被引开，
此筠的计划完全正确，它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在RPG游戏里打通boss后系统给予胜利者的奖励。
此筠拖着那条似乎已经断裂的右腿，将枪托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一步，一步，
向着那个终点走去。
既然舞曲已经终结。
那就让这最后的谢幕，来得更猛烈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