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见她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我窗台上的小花枯了十多盆。
我从共青城星回来后,继续我循规蹈矩的生活,做我循规蹈矩的写作,看着窗上枯死的小花,我发觉我的灵感越发枯竭了。死去的花瓣给我无数写到一半的草稿陪葬,最后一并化作不知滋养何物的土壤。
人很容易困在一件往事中,我们成长后也往往在为小时候的自己还债。我小的时候,喜欢枪炮坦克之类的东西,现在,我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军,但我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支弹药,像个军火库一样。
我站起身来,把那枯死的可怜的小花插进一根枪管里,过两天后,小花会自然风化,被风带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但那把枪不会死去,它还会呆在这里很久很久,甚至是直到我死去。
我几乎快忘记我是个作家了,灵感枯竭的作家是无用的,心灵的干涸不能被外力治愈,只能靠自己疗愈。我的精神没有强大到抚平伤疤的那种境地,许许多多感时伤神的在纸上龙飞凤舞的东西,是我无病呻吟的又一力证。
我想她,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人,我为她折磨着自己的心神。自那匆匆一别后,就再无相见的可能。星海偌大的同人的思想一般深邃,我的灵魂可以借助我的大脑去宇宙的边界旅游,可我的肉体做不到了。
在重新遇见她之前,我不再会是我了。
我之前嗤笑三流导演拍的三流电视剧里的三流爱情,为那痴情的三流男女感到一种绝望的悲悯,人怎么会傻到这种地步。精雕玉琢的大脑,遇见所谓的真命天子,难道就不会计算了吗?
我错了,我现在就沉迷于三流爱情,不,感情,再浅一点,可以说是友情,不,不对,我们甚至没开始一段感情,这分明是自作多情。
我这般无意义的颓唐,我的生活往哪开?
事情还是要做的,我理了理我的工作清单:采访星际瑞佛餐厅老板,完成;采访白霜星战争老兵,不用做了,因为他死了;采访最近出名的“月球遗孤”露娜,还叫什么林月,昨天采访完的,我嫉妒她有爱她的家人;还剩那个最近沸沸扬扬的矿场起义的头子,不用急,那得是他们那个星星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也就是我,我有两个月的时间无病呻吟。
唉唉,写无意义的东西,唉唉,做无意义的采访,唉唉,批改不完的访谈。
我抬起头看向书架,那上面是我的所谓畅销书,我都不知道我那时哪来的闲心能写出十万字的东西来,而现在,我低头看白的如水般的稿子,感觉大脑要被抽出来了。
要是她在,她会安慰我,提议我出去散心,或者做一份爱心料理之类的...... .
唉唉,又是这些没有意义的幻想......
我没了头绪和动力,干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老板的信息发了过来,是工作安排,我懒得理,只是翻个身,然后他就强行地使用了全息通讯。
“有新活了,上次采访老兵没办成,这次干脆去前线吧。”
“什么?我吗?”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和蔼可亲的老板。
“没什么可说的,也就你这一个比较能应付前线的记者了,你不是服过兵役然后因伤提前退役吗?那战地记者肯定适合你的......”
没等我反驳,老板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家人,如果我在前线不幸牺牲,他不用出所谓家属安置费等等。
看来我没时间感伤我喜欢的人了,我得准备准备上前线了。
稍息!立正!敬礼!我对着镜子重复这几个动作,肯定会派上用场。
......
我和一群新兵一起上了前线,我们共同乘坐一个飞艇。这些新兵对前线还没有很清晰的认知,他们还沉浸在虚幻的胜利的喜悦中。一千年前,有为了发财去新大陆的水手和船长,但往往十去九空,这些新兵也是如此,他们很难在枪火交织的天罗地网中活下来。
“嘿嘿,我前几天看到了一个话题,感觉很有趣。
“什么?”新兵们开始了新一轮的会议,我是无心去听的,我在关心我的小命。
“如果人类灭绝,当然,不是人种上的灭绝,是那种文明灭绝。”他顿了顿,“但我们每个人能给后人们留一句话,你们会说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女人要找胸大的。”一阵哄笑。
“嘁,你这玩意对人类文明没有任何建设,”一个新兵清了清嗓子,“我告诉他们,把铜矿用火烧,用炼出来的东西打造东西。”有许多人附和,我也对这说话表示赞许。
“那我要说,用水煮柳树皮可以治病。”一个头盔上印着红十字的士兵说,“还有,生怪病的人要先隔离。”这话不假,水煮柳树皮是阿司匹林的雏形,而隔离这一观念直到十八世纪人们对微生物有了研究才成型,不得不说,他们很有水平,我也开始认真听起他们的对话来。
“把食物煮熟,放进罐子里封好,可以存好久呢!”这是拿破仑那时才有的罐头。
“水蒸汽可以利用。”
“番茄可以吃。”
“......”
过了好久,差不多每个士兵轮到一遍后,有人过来问我的想法,我低头想了好一会,最后说:“没有神。”
有的士兵笑了,有的低头不语,我也不知道是认可还是怎样。
“那我还得说,记者先生,”那新兵笑了笑,“你得把我们的话集撰成册,供后世瞻仰。”我笑着对他点头。
之后就是漫长的前线采访,我一边提防着小命一边采访着士兵,晚上一般还要整理那些影像和访谈录,那些“消极”“不利于战况”的会被剔除在外,这样来看,一天下来也不会记下来什么有用的东西,这颗行星本来就昼夜不分,我的精神已经渐趋崩溃。当我面对那些士兵对他们家人的关怀,希望我捎个东西或者信什么的,我会答应他们,但是我做不到,因为上面不允许士兵任何的东西带出战区之外;当我对那些批驳长官不干人事的士兵表示认可,我却无法把他们有趣的思维尽数写下来,因为我知道写下来也只能我自己看;当我看见新兵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我看见他用指甲拼命的磨自己的外骨骼装备,在雾蒙蒙的战线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再配上那些嚎叫,我不能安慰他,只能偷着为他留一张照片,负罪感始终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想这样也好,不至于让我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已经在我的心头逐渐模糊了。
“我想我们得有点人道关怀。”
“怎么个关怀法?”
“我想去医院采访伤兵。”
“随你,”老板沉思了一会,“内容审查还是必要的,要有那种昂扬的气势的才可以留下来。”我随即关了全息影像,整理我的所见所得,能公开的记下来,不能公开的我也单独成册,因为我觉得,这是真正的人类的结晶,再这么打下去,人类的智慧会断送,我不能这样任由文明死去,我们活在无边的星海里,本就孑然一身。如果我们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文明,那么还会有谁来在乎呢?
这算是我的一点小小的私心。
野战医院同我想的一样死气沉沉,一多半人在等死,另一半人在呻吟,还有一小部分是麻木的医生护士,他们没有惊讶我的到来,只是木然地挪动着眼珠对我表示一点点的敬意。
我之前自诩为做好了十足的打算,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帮我按住他!”眼前的护士再叫我,她在给一个士兵锯掉坏死的腿。我来不及反应,手已经按在那士兵的肩膀上了,我看见他脸色苍白的同那墙壁一样,汗珠密密的砸下去,嘴唇被他几近咬穿了,可那股疼痛是他忍受不住的,他还是放声惨叫了起来,边上的几个伤兵在给他擦汗,顺便鼓励他。
“你真坚强。”护士亲吻了那士兵的脸颊,“没事了,我们结束了。”士兵笑了笑,随即昏死过去,浑身像被水泡过一样。
“没有麻药的吗?”我问护士。
“用完了,”她擦了擦汗,“谢谢你,还有,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记者。”
“呵,”她冷笑一声,“给他们写遗书吗?”
我无言以对了,只能打量起眼前这位护士来,她全身被裹了个严实,只有胳膊漏在外面,可那双眼睛,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温暖,既熟悉又陌生,我不知道太阳黑子会不会让阳光的明媚减弱,可能这比喻不恰当,那就说,更像被云遮了一半的太阳。
“你是......虹夏吗?”我还是试探性的问了一下,她明显震了一下,随后安定下来,和我长久的对视。
“啊,我们在共青城星上见过吗?”
“是的,就是那会。”我不知道,我们会以这种身份,在这种地方陌生的相认,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种种惊讶,只是很快的被沉默填满。
“我要去忙了。”她说,“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嗯,”我点了点头,“我会再找你的。”
我一下子成了伤兵中的宠儿,他们托我写家信,写遗书,偶尔帮护士按住狂躁的士兵,我尽力帮助他们在庞大的宇宙中留下一点渺小的痕迹。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史官。
“嘿,嘿,记者先生。”一个人拉了拉我的衣角,“还认得我吗?记得那时我说的话吗?”
我听的出来这声音是那时的新兵,可老实说,这段时间处理的东西太多,我记不得他说过什么话了。
“我就知道,不过没关系。”他倒是笑了,他说被炮弹炸坏了脑子,忘了许多事,“不过,我唯一没忘的就是你说'没有神',开始我又震惊又害怕,要是没有神,我就活不成了。”
“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生死。”
他点点头,“对,我之后一直再想这个问题,昨天也在想。”
“妈妈说,神保佑我,我不会死,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学问的好多人说没有人,我就害怕,没有神我不会死吗?”
“我后来想,这话不对,神不能决定子弹的轨迹,子弹是敌人射出来的,当然还有大炮之类的,”
“我又想,也不对,神会改变那子弹炮弹的弹道,会让那玩意躲着我。”
“不对,还是不对,我搞不明白,妈妈说她奶奶告诉她神住在天上,后来有个人上天了,说'宇宙没有神',又有人说,神在外星,可我们现在从银河系杀出去这么远了,偶尔有一些别的生物,我我没见过神。”
“后来我想,去你妈的神,想的我脑袋疼,如果有,我也要弄死他,我们这么多兄弟都死了,他一定是个没用的玩意。”
“神不会像你这样有哲理的思考,他们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只需大手一挥就看似什么都成了,实则不然。”我看着他,“你比神厉害的多了。”
“谢谢你,记者先生,谢谢你。”他随即转过头去,“看吧,我就说我是个聪明人。”
我回过头去,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掉下来了,我越发的感觉我的智慧死去了,就随着那些无数的伤兵,成为了他们的陪葬品。
晚上,我在医院顶楼写我的稿子,我看见一个护士上来了,嘴里叼着烟,仔细一看,是虹夏。
“你抽吗?”她对我说。
“不会。”我摆摆手,站起身来。
“我挺喜欢来这抽烟的,真的会放松。”
“嗯,毕竟这种地方,我只待了一天,就感觉十分的煎熬。”
她笑了笑,“我在这待了快一年了。”她摘下帽子,一个发髻盘在头上,她散开头发,如水般洒下,不过比起在共青城那会短了一点。
“怎么会参军呢?”我问她。
“为了我妹妹的学费 你还记得吧,那个女孩。”
“我记得,你有个很好的妹妹。”
“对,她很好,”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喜欢她,我想看着她笑。”
“可你离开她,她一定会哭的。”
她又笑了,“你喜欢我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老实说,现在也喜欢。”
“那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抱紧了我,泪水打在我的毛衣上。
“我想死。”她说。
“你别死,”我擦去她的眼泪,“会有人伤心的。”
那夜我一直和她在那里,我们相爱了,就在死气沉沉的那里,虽然那里死气沉沉,但我们生机勃勃。
第二天,我照例的采访,注意到那个新兵的床空了,就问他的战友他去了哪里。
“昨天晚上发了高烧,没挺过去,死了。”他的战友从他的床下掏出一瓶酒来,“他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刚好要去找你,这下省事了。”
“我不会喝酒,留给你们吧。”
“不,劳伦斯要你务必收下。”
“他叫劳伦斯吗?”我看着眼前的这瓶酒,是很普通的那种最常见的红酒,但我想,他的原料不是葡萄汁,应该是那劳伦斯的一生。
“谢谢你,告诉他我收下了。”我冲他的战友点点头,他冲我敬了个礼。
“带着劳伦斯冲锋吧,记者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勇敢的士兵。”
我走了,带着无数士兵的智慧,还有虹夏,她辞去了工作,我也辞去了我的工作。我们选择在太阳系木星的第二颗卫星,也就是木卫二定居,那上面,都是我们太爷爷辈的人。
我想,宇宙是很广大的,可他终究不抵人的思维,我要写下去,写下去人的智慧与思维,我想,每颗星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于是我写了好多东西,我把这些东西集撰起来,装订成册。
虹夏叫我写的东西为《寰星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