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如火的光穿透我单薄的皮肤，企图榨干我体内最后一丝水分。我干裂的嘴唇在风的摧残和缺水的双重折磨下几近失去了知觉，从嘴唇中渗出的血液此刻都变得十分珍贵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我是出于怎样的目的选择独自在沙漠赶路的，反正现在来看，那理由一定荒唐透顶，我回过头去望着我从地平线边延伸过来的脚印，也只徒留下无尽的悔意流淌在心中了。
人的意志确乎不足以同恒星作对，平时只会赞美恒星，因为只觉得他带给万物光明与温暖，但在这忘不到边的沙海中，他只要稍微起一点杀生的念头，便会将人烤成一具向往光明的干尸。虽然我还尚未达到干尸这种程度，但我渴的冒烟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我终于无奈但尚存一丝勇气地跨出了最后一步，重重地躺在了地上，感觉无数的沙砾快要将我吞噬，那时，并没有所谓的跑马灯拂过我的脑海，我只觉得终于解脱了，甚至还有点自豪：一个傻子曾在沙漠中同恒星搏斗。我希望在我的干尸上刻上这句话来警示后人，虽然我不清楚这鬼地方是否会有后来人。
在弥留之际，我听到了悠悠的驼铃，咿咿呀呀咏唱着的《古兰经》，和一个满脸胡子的波斯人的叫嚷。我大抵是真的快死了吧，脑子中甚至还放起了史书中丝绸之路的画面，还挺应景。
然而那并不是什么丝绸之路的盛况，救我的人叫阿伊，确实是有着满脸胡子的波斯人。我在他们家的床上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便看见一个小丫头出神地盯着我看，待我直起身来，便用不大利索的阿拉伯语喊“死了，死了！” 我还没拿过闷来，阿伊已经进来了，端着一碗像是奶制品的东西。我正好口渴的要命，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味道很怪，甜度也很不均匀，像是白糖没搅拌开。
“妲，去给客人准备食物。”阿伊指示者那个小丫头，自己也欲离开。我赶忙鞠了一躬，用阿语道谢。
“你会说阿语？”阿伊显得很惊喜，过来紧紧攥着我的手。他的手黑瘦黑瘦的，却异常有力，只是像猫爪子一样粗糙，划的我生疼。他似乎意识到了他的不妥，急忙放开手，“先吃饭吧。”
他的饭食朴素且简单，我猜是因为我这个病号在这里，他们似乎准备了他们能准备的最好的食物：看上去异常坚硬的混合谷物面包，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肉类，形似豆腐的奶制品，以及一小碟鹰嘴豆泥。我早就饿的失去了神志，显然这食物外观不太雅致，但我早已经胃口大开了。叫妲的小姑娘在一边盯着我，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怕我同她争食的狼。
“您独自一人横穿沙漠吗？去做什么呢？”还没等我开口，阿伊已经把身子挪过来了，老茧一般的眼皮罩着的眼珠不安地跳动着，那里蕴含着一股疑惑但又不知有些许期盼的光芒，看的我很不是滋味。我嘴里的面包还没被我的牙齿仔细研磨，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呷一口水将它顺下去，或许是没嚼透的原因，那面包在我的喉管里横冲直撞，弄得我一阵咳嗽，阿伊的脸上显现出尴尬，急忙说明天他会去买一些松软的面包，一边用他粗大浑厚的手拍我的肩膀，我连忙表示无需如此为我费心，可他执意表明他要买面包的心意，顺便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你知道马兰惹吗？”我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阿伊，“我要去那里教书，跟星联申请的。”
“马兰惹？那里现在可去不得，叛军早就打下了那里，炮弹把所有人和建筑都夷平了。”阿伊顿了顿，做了个祈祷的手势，“那里早就被真主抛弃了。”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去。”我掏出一张照片，“你看这个孩子，他和你的孙女差不多大。看看她身后的废墟，是被炸毁的学校……我不想人类的文明在这里断送……”
“真主保佑……”阿伊赞许地点了点头，“您的思想足够伟大，但您不怕那些步枪大炮吗？枪炮无眼啊……”
“不用担心，我这有星联的最高许可，就算是那些达官贵人看见，也要给我三分薄面，我肩负着无上的保存人类火种的使命来到这里。”
“那些叛军，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说话兴许不中听，”阿伊转过头去，摸着妲的脑袋，“您必死无疑。”
“我要是怕死，就不会横穿沙漠了。”
“您还是要去马兰惹？横穿沙漠需要向导，眼下这光景，是没有人愿意去那里的。而且……”
“而且什么?”
“你要付钱的，我供你吃喝，供你住宿，我不是慈善家。”
“你说的对，我肯定会付钱的。”我从随行的钱包里掏出钱来，可阿伊只是一味地摇头。
“你们的钱对我来说没有用，我需要别的东西。”
“那我只能打欠条，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不清楚这老头的目的是什么，他眼睛里的光芒照的我发昏，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不是为了钱，”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你看，我的孙女，她这么大了，不会说话，我不会写字，也不知如何教她，她只会说很简单的词，像小牲口一样，”阿伊爱怜地摸着妲的头，泪花却在他干枯的眼眶里打转，那泪水顺着他全是沟壑的脸划落，像水花点在无垠的沙漠里。
“我明白了，你是让我教这个小姑娘知识对吧？”阿伊点了点头，“是的，我不求您教会她什么，至少要她会写一点字，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文化人，肯定是天上的那些神使。”说罢，老阿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急忙把他搀了起来，嘴上说些无所谓的话。
我明白了阿伊留我在这里的缘由，那个叫妲的小姑娘，敢于用她的小小稚气保护她的小小的家，我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同情之感，也罢，眼下我到不了马兰惹，留在这里也算不枉使命。只是这小丫头的身世和这孤苦的老阿伊，还有这茫茫沙海中的一间孤零零的房子，又徒然蒙上一层 神秘的色彩了。我有许多话想问，但又总觉得不合时宜，也终究是闭了口，只是闷闷地吃我的饭。
于是，我半强迫地成为了妲的家教，开始她只会说“死了，死了。”“爷爷”“饿”这几个词，好在她十分聪明，短短几天后，她已经基本会写阿语那如同画符一般的字母，并且能简单的对话了。当她在纸上画出她的小屋，并在一旁写下“爷爷” 时，阿伊的泪水像泄洪的水库，抱着她的孙女亲个不停。妲很乖巧，很听我的话。之后，我教她算术，唱歌，她都掌握的相当快，并且切实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晚上，我会给她讲《一千零一夜》，她总是好奇的问这问那，我看的出来，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填满了探索世界的渴望，可惜，这世界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隔阂与阻拦，就像她问我的那样，“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公主呢？”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也只能笑着摸她的头发，对她说着我重复无数遍的用以搪塞的话：“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有些话我再也藏不住了，我只能在饭桌上问起阿伊和妲的身世，为什么荒凉的沙漠里会有他们这样一户人家？妲的父母去哪了？为什么妲那么爱说“死了，死了！”？面对我一连串的回答，阿伊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吃他的饭，收拾碗筷后，继续咿咿呀呀去唱他的《古兰经》，我试着问妲，可她明显比我更好奇她的身世。
满天的黄沙，呼啸的狂风，难得一见的天空，还有始终缄默不语的阿伊，我没了初到这里的热情，只有同脚下黄沙一样深的困惑缠绕着我。有时，我眺望远方，会思考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还要待在这里多久，我想逃走，但阿伊总是有意隐匿他的行踪，让我不知他口中所谓的“集市”与“镇子”在何方。我感觉我的脖子上和门口那批骆驼拴着一样的绳索，我的自由，我那所谓高尚的使命，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抵达战区的决心，都被这荒漠里突兀的小屋突兀的拴住了。
“先生，开饭了。”阿伊像往常一样笑着叫我，“您最近总是一个人呆在外面，这不好，我们这的沙子会打人脸！”他讨好地把他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掸了掸并没有的沙子，我把他的手推开，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便悻悻地吃他的饭去了。
妲和阿伊吃的津津有味，我盯着那松软可口的面包，却无从下口，甚至被那谄媚的阿伊弄得反胃。
“怎么了，先生？这面包不合口味吗？明天我再去买……”
“妲，”我没有理会阿伊，而是看向了正在吃饭的妲，“去把字母表再写五遍，写不完今天晚上不给你讲故事。”妲很害怕的样子，没有再吃饭，去忙我给她布置的任务了。
我的眼睛锁着低头吃饭的阿伊，他的目光躲闪着，我却打算单刀直入，将我所有的困惑和盘托出。
“阿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诚实的人，但我没想到，你连正视我和妲的勇气都没有。”阿伊只是尴尬的笑，并没有说话。
“现在只有我们俩在这了，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我把他头凑近他，用我的眼睛捕捉他躲闪不定的目光，“妲的身世，究竟如何的？回答我。”
“没有意义的，你知道或者不知道，不会带来什么或者改变什么，”他虔诚地看着一旁的神像与壁画，“真主从未恩赐过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
“你可真是个虔诚的信徒，真主一定很感激你思想的忠贞不二，可是，”我一拍桌子，“你以为你能陪着妲过一辈子吗？你让妲以后怎么办？抱着像真主祈祷她的晚饭吗？”
“够了！”阿伊站了起来，我似乎同时集中了他最重要的两个东西，他平日里素来的宽容忍让的懦弱与谦卑被震了个粉碎，“和你没有关系！”他浑浊的眼珠里填满了愤怒，和着窗外沙漠里呜咽着的狂风。
“去你的马兰惹吧，教你的学生，完成你的光荣的使命，妲不用你教了！你不该操这么多心的！”他收拾好餐具，冲神像下跪，说了好些忏悔的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量自己的话是不是过重了，但我为自己开脱，这样是为了妲好，知道她的身世，可以让收养程序合法化，这样兴许能找到收养她的人，让她这朵娇艳之花离开这块贫瘠之地，宇宙如此广大，她值得更好的未来。沙子噼里啪啦打在天花板上，同远处城市里机枪的扫射别无二致。
天还没亮，我从噩梦中惊醒，却看到阿伊正在收拾他的骆驼，还有桌子上正在冒热气的面包，他发觉我醒了，只是略微地动了动眼皮催促我赶快吃饭，我看着熟睡着的妲，却总是放不下心来，我留下几本课本，还有带图画的《一千零一夜》，希望能在沙海中给她一丝慰藉。
“走吧。”阿伊把我扶上骆驼，可自己只是在前面牵着它。清晨的沙漠冷的异常，我将手埋进骆驼的皮毛里，以抵御那冷热无常地沙漠的狂风，伴着狂风的，还有不知道什么的引擎的轰鸣。
“是叛军，他很可能盯上我们了。”阿伊冷静的异常，“祈祷他们只是路过吧。”
“我们还是快跑……”
“没有回头路了，他们追上我们简单的很，”阿伊释然地笑着，笑的我发毛，“你知道吗，这群叛军经常洗劫附近尚存的村子，只要有一点反抗，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杀光整个村子。”
我好像明白了阿伊在荒漠中独自居住的理由，只是为了免受兵灾的戕害，那么妲，可能也和阿伊一样，是某次大屠杀的幸存者，一刹那间，愧疚感顿时填满了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无需内疚，”阿伊看出了我的心事，“我只是希望残酷的事实不要过早地被妲知道，她肯定接受不了这些事，我只当她是我的孩子，说她的父母在别的星球工作。而且，事已至此，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
“呦，我们忠实的老阿伊，在给老爷们当导游赚外快吗？”我刚想说话，两个人便将车横在我们面前，他们手里的枪发出森森的寒意，我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骤停，而阿伊面不改色，只是死死地瞪着眼前的这两人。
“你啊你，阿伊，我不得不说，你是称职的阿訇，只是不认识字，但经书可是滚瓜烂熟，要是没你，我们占领那些城市哪有那么快？真主的力量还是强大啊，老百姓都信你说的话。”其中一个人嘿嘿的笑着，一边给枪上了膛。
“老阿伊，你不该丢下我们这群追随者的，离了你我们都不会念经了，”另一个人同样的笑，“你不该离了我们，我们才是正道，更何况，不缺吃不缺穿。”
“我呸！我当初就不该听信你们的谗言！我为你们卖命，又哄骗了多少无辜的人为你们卖命！”阿伊生气地怒吼，“可你们一口一个正义，自由，呵呵！不过是你们为屠戮生命找的幌子！”
“这老家伙念经念傻了，分不清主次了。”
“那些是我们攀升路上必要的牺牲，”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阿伊，“那个你带走的小女孩，她在哪？告诉我，看在你以前没少出力，兴许饶你一命。”
“那孩子是那村子唯一的血脉了！”一听到“妲”，阿伊明显软了下来，“放过她吧……”
“那你替她去死吧。”一声枪响，阿伊跪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还有你，外乡人，”枪口转向了我，我的瞳孔放射到最大，下意识地掏出了我那星联颁发的许可，叛军明显愣了一下，“呵，该死的大人物。”他们确实放下了枪，只是把全部水源和食物都拿走了，“你是渴死的，怪不到我们头上。”他们还想牵走骆驼，可那骆驼说什么都不肯动，也被干脆的一枪打死了。
“去找找那个野丫头……”
“找什么？你很缺女人吗？”
“不是，她毕竟……”
“无所谓了，老不死的抱她走那会，她肯定不记得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的脑子早就断了篇，一遍一遍地渲染阿伊和妲的过往，竟然是这样的，直到天边的光将我拉回现实，天亮了。阿伊面朝光芒，虔诚地跪着，要不是淌下来的鲜血，我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我得给他和我留个全尸，于是我开始拼命地挖坑，可流沙没那么容易刨，我将老阿伊的尸体放躺下，在他的怀里摸到一张纸条，上面告诉我，在清晨的时候，阳光的东南面是马兰惹，东北面是他的小屋，以及，保护妲。
他早就怀着必死的心了，他知道这趟凶多吉少，我为我的任性淌下了泪水，我撕碎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善良的阿訇，因为我那所谓崇高的理想，我真想一走了之，同阿伊还有这骆驼被这黄沙吞噬。可那温暖的光芒始终提醒我，妲，还有妲，他是阿伊毕生信仰凝结成的心血，我要保护她，她是这片贫瘠之地的娇艳之花，她是这片贫瘠之地最后的人类的火种。
……
“这是你想说的全部的故事吗？”我看着眼前雍容华贵，仪态不凡女人，追问道。
“没有了，”她擦去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父亲的日记就记到这里，谢谢您愿意写下我父亲的故事。”
“妲女士，别这么说。”我笑着看着她，“你父亲很伟大，他保存人类智慧的使命完成了，而且，要不是你，没人知道这片黄沙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当然，还有你的爷爷，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我尊重他那崇高虔诚的信仰，《古兰经》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宁愿孤独，不与恶人为伍。”
妲站起身来，透过窗子眺望辽远的沙漠。这里叫干涸星，也就是妲，阿伊，和那位横穿沙漠的老师奇妙故事发生的背景，妲小的时候，这里的地方武装妄图推翻政府，因此掀起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好在，这里早已安宁，虽然广袤的沙漠依然盘踞在地表，但丰富的燃料资源让这里成为宇宙间相当知名的加油站，而那战争遗孤，妲，现在是干涸星的高官，她为这颗行星奉献了自己的半生，当我像宇宙间征集故事的时候，她可以说是第一个联系我的。
我离开了干涸星，妲来为我送行，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她的父亲和爷爷化成了宇宙中的星星，他们会在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提供光明。我透过飞船的窗子，看向天空中那厚厚的洁白的云，云团大朵大朵爆裂，那么洁白，那么动人，像一个正在祈祷的信徒。
不知怎么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神奇的画面：一个满脸胡子的老人正牵着骆驼，穿行于辽阔的沙漠，他咿咿呀呀地念着经文，伴着悠悠地驼铃，他如炬的目光照耀着天边的流云，透过那洁白流云降临人间的，是一位满身霓裳的神女。
那沙漠里的风始终在宇宙中呼啸，纵使我远在数十光年以外，那风有些狂放，裹挟着无数的沙粒，但却又那么的温柔，沙粒幻化成老茧，风用粗糙的手温柔拂过宇宙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