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压抑而又惨白,这颗行星上的大气让人感到一阵阵心悸。我想,平时肯定是没有人造访这颗行星的,几天前,一个人联系我,他说有很棒的故事同我分享,我回到家只是刚刚整理好之前的稿子,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有好故事的这里。老实说,如果不是专程造访,我哪里知道有这样一颗行星存在。
慰灵碑星,星如其名,整颗行星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座巨大的慰灵碑。在即将降落的时候,我看见这颗不大的行星两面各有一尊相当威武的慰灵碑,远远看去,它们像一根棍子把这颗行星贯穿,更奇妙的是,向着恒星面的有光芒照射的那尊慰灵碑是白色的,另一尊则是突兀的红色,这种颜色应该很少出现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建筑上,令我啧啧称奇。
“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呀,你说说!”船长有些不耐烦,他正悬停在大气层上方等待降落,这颗行星小到只有一个降落场供飞船停泊,还因为要接待货船来供给居民的日常所用,我们这种旅客的优先级自然要排到很后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问题,”我连忙堆笑以缓解尴尬,可船长并不领我的情,我只得连连表示会加钱,他脸上紧绷的皱纹才舒缓了些许,我不想惹什么麻烦,在这样偏僻的行星上,我要是惹得这位船长不满意,我恐怕很难回家去了。
“排了多长时间了,总算可以降落了!”船长猛吸一口香烟,飞船随着升腾的烟雾降落,那尊慰灵碑也终于映入我的眼帘。在太空中看它,只是如同一根针一般,当它走进我的眼眶,我才发觉了我的渺小:它好庞大,庞大到我在它面前像一只小小的蚂蚁,我抬头妄想瞻仰它的尊容,却只不过发现自己只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
大,巨大,硕大,庞大……
“先生,我走啦!”我根本没意识到船长同我的道别,我还沉浸在这尊严肃的慰灵碑前。我好像似乎参透了设计师的初衷,不管如何,这样大的可怖的建筑出现在你的眼前,任谁都会停下来好好观摩一番,只可惜它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如此参天巨物和脚下的小小行星形成了滑稽的对比,再加上偏僻的位置,自然也得不到它本来应有的殊荣了,它只是静静的站在这里,在等待谁或谁的到来,我感觉我就是它的“真命天子”,但又有一点德不配位的感觉。
零星的居民并未对我的到来感到任何一丝的诧异,他们只是忙着他们本来该做的事,他们神色匆匆,脚下颇忙,恒星的光泽均匀地涂抹在街边店铺的玻璃上,另有一些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同样斑驳的石板路上。我记得上次见得这样的石板路,是在回味爷爷辈的电影的时候,他们那时候这样的路都很少见。
联系我的人叫威尔斯,他说他在离慰灵碑不远的地方开了家咖啡店,他没有用全息影像而是用传统的信件联系我,信里的字迹饱满且有力,笔锋也相当犀利,再加上他开的咖啡店,我想他一定是个西装革履,站在吧台里细致研磨咖啡豆,以不失时机的幽默逗得年轻女顾客捂嘴偷笑,小脸微红的成功人士,一想到这里,我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
教堂的钟声回响在街道上,清新的青草香气混着一丝雨后的泥土芳香直窜我的鼻子,一串鸟儿从慰灵碑后面钻出来,几个孩子开心地玩闹,见了陌生的我也并不躲闪,而是用闪着光的眸子大胆放肆地看着我,好奇地打量。这种小小的行星再加上这种室外桃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氛围让我沉醉,我开始后悔将我的家安在木卫二上,我感觉这里好像不失为一个更好的去处,离那本应肃穆萧条的慰灵碑越近,生气反而越充沛,这里的人们看上去活的惬意且潇洒,令我艳羡。
“那就是这里了。”我张望着眼前古朴的咖啡馆,它看上去相当有年头,咖啡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我确信这附近不会再有第二家咖啡馆,那这应该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走进店里,我没看见什么西装笔挺的前台,只有一个头发花白胡子硬挺的老头还有摆放的相当随意的桌子板凳,说实话,要不是溢出来的咖啡香气,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咖啡馆,更像是一个街边的苍蝇馆子。
“找人吗?”那老头慈祥的看着我,他的眼神相当有杀伤力,当我们的目光相会时,好像那尊高耸入云的慰灵碑又回到了我的面前,要不是那充满了善意的笑容,我肯定又会楞上好一会,好在我的思想及时回到了我的脑子里,不至于露怯。
“我找威尔斯,请问他在吗?”
“我就是,那你就是那位记者先生了。”那老头笑着从柜台里走出来,一瘸一拐地。我这才发现,他柜台后挡着的双腿并不完整,右腿是钢铁制作的义肢,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眼神,我感觉他很可能是一位战争老兵,正当打量之际,他已经伸出手来将我牢牢地钳住了,那粗壮的小臂和我的大腿无二。
“我不敢相信,您的字迹再加上您的工作,我没想到您……”
“哈哈,没想到我是个老头子对不对?”威尔斯哈哈大笑,“找个地方先坐下吧,你这一道上没少颠簸,来杯咖啡,先润润喉。”
研磨壶在他的手里显得也是很小,不过他磨咖啡豆的每一步都很细致,和他壮硕的体格极度不相称。他看上去很享受手里的活计,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微笑,我一直看着他,他并不回应,只是专注于手里的活计,让我不好意思同他搭话,直到咖啡豆的香气从他的手中飘出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以涌上我的心头,氤氲着的热气映出威尔斯坚毅带着点沧桑的脸。
临海面的石崖,会因波浪长年累月的雕刻变得雄奇险峻,棱角分明,他们被冲击成海蚀崖,海蚀柱,最后变成一摊碎石,虽然身躯破碎,但任你捡起来一块,却相当的有分量,四周或方正或浑圆的棱角,能让你摸出时光的流逝。威尔斯的下巴就是这样,四下分明,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岁月用尖刀在他脸留下深的伤疤,之后还挥拳打陷他的眼窝,但却使的他的眸子更亮,再加上始终温暖的笑,还有相当整齐的胡茬,我已经透过那杯咖啡嗅到相当有趣的故事了。
“烫,慢慢喝。”他放下咖啡,坐到我的对面。
“谢谢,不管看上去还是闻上去,我都感觉这咖啡肯定好喝极了。”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强劲的苦涩伴着火燎般的滚烫着实吓了我一跳,可那浓厚的口感又让我的舌头逼着我下咽,当那口咖啡横冲直撞划过我的食管时,一股芳香随即在口腔里炸开。
“太棒了!”这是我,一个口味比较挑剔的人的最由衷的赞美,我的嘴巴饱受工业流水线速溶咖啡的折磨,感谢世界,能让我在有生之年喝到如此美味的咖啡,此生可说无憾。
“那股苦劲儿缠着你的舌头和牙,滚烫的汁水冲开你的喉管为那股苦劲开路,钻到你的胃里,等你一咂摸嘴,发现苦劲变成了别的一股醇香,再钻进你的脑袋里,这会儿,你的脑袋想:我可不管烫劲儿,我就要喝第二口!”
“可真没错,”我点点头,“要不是真的很烫,我真的早就喝光了,相当不错的手艺。”
威尔斯得意地笑,笑的杯子和桌子一起颤抖。
手磨咖啡里的人气儿,不是速溶咖啡能代替的。当工业发展的跟我们坐的飞船一样快,时光会把好些遗老甩出好几光年以外,飞船上的人笑话他们的土气与落后,可当他们捧出这样一杯落后于时代的饮料时,时光都会拜倒在这股醇香之下。
“我开始期待你的故事了,我猜他肯定跟这杯咖啡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走吧,我要讲的故事离不开外面那栋高楼。”
外面的风还是同来时那般闲适安逸,路上的人像老威尔斯热情的打招呼,顺便看一看陪同的我,他的金属义肢的关节磨的咯咯作响,他是老将军,那么我就是将军手下的马弁,借着他的威风驱赶他的马儿。
“现在还有好些个地方在打仗吧。”威尔斯问我。
“确实是这样的。”我抬头看看天,“有时候,两个势力为了争一颗行星,他们不好下手,又找小的势力替他们出力,小的势力有了权势以后,反过头去打他们本来的主子,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主子死了,手下的仆从一窝蜂窜出来,接着打,各种各样的招子比我们发现的行星还多,宇宙还没有老辈子的地球安宁。”
“你看我这条腿,就因为我的主子没的,炮弹在我跟前开了花,我很幸运,只丢了一条腿,把命捡了回来,可我的兄弟姐妹丢了命,有的只剩一堆粉末了,认都认不得。”
我不知如何接话,虽然我已经面对过数不胜数的士兵,可此情此景,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继续抬头看我的天空。
“有个女兵比我们还要厉害,她和我差不多壮,我掰手腕掰不过她,架设的机枪,她自己一个人扛着到处跑。还有手榴弹,三斤重的铁疙瘩,她能扔出半公里。”
“你别看她身强力壮的,可她胆大心细,白天要在前线,晚上就在医务室给护士打下手,她什么都会做,包扎,止血,甚至还会正骨,谁见谁夸她。”
“我俩是一个班的,有一次,好像是圣诞节前后,我俩一起站夜哨,那夜很安静,敌军都在忙着捯饬圣诞树,我们也不例外,雪花跟空袭一样大,谁还有心思冲锋呀!都在想老婆孩子呢!”
“那会,她问我要不要喝咖啡,现磨的,我感到老意外,只是说‘不妥吧,敌人看到生火会警觉。’虽然这么说,可我们心知肚明,圣诞节的双方停火都是心照不宣的,好几百年前就这样了。”
“我架炉子,她磨咖啡豆,一会香气就飘开了,边上战壕的都过来借光,那天晚上,我和她喝咖啡,热气给她的脸熏的红扑扑的,我这才想起来她是个女人,真漂亮,我就这么想,于是,我脑袋一热,我跟她说,打完仗结婚。”
“她开始只是一愣,然后笑起来,‘不行,除非你学会手磨咖啡。’,之后,我拼了命的磨咖啡,把不多的补贴基本全买咖啡豆了,直到她跟我说,‘行了,你已经出师了,等着给我准备结婚戒指吧!’”
“后来战事越来越吃紧,我们也没有闲工夫磨咖啡豆,直到我的腿被炸断,我不得不到后方疗伤,我走的那天,她第一次哭,至少是我见她哭,哭的我难受。”
“再后来,我在阵亡通知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我的心一紧,当时差点没挺过去,幸亏是在医院里,要不就真死了。”威尔斯一口气说到这才喘了口气,“其实,我挺希望那会就直接过去的,我想陪她。她那么孤独,没有我怎么行。”
“等到前线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我感觉到这仗必败无疑,我想,干脆跑了算了,我不想白白送命,有我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我们那群伤兵组织逃跑,跑呀跑呀跑呀,直到跑不动了,跑到了这颗行星,那会还没人,我们就这么搬进来了。”
“组织修慰灵碑的小伙子是个艺术家,头发把左眼睛整个盖住,打仗的时候,他嘴里通常振振有词,神神叨叨的,那不喜欢开枪打人,通常把枪口抬的很高。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只会打目标的小腿,巧的是,他的左小腿被打穿了,这样,他坐在轮椅上指挥我们盖慰灵碑。老实说,最开始听到他的想法时,我们觉得不可能,修那么高给谁看呢?那艺术家说’只有这玩意够气派,一眼能震住人,人们才会知道自相残杀的愚蠢’。是啊,这上面刻的不是英雄,而是死人。”
“你要知道,坐在壁炉旁的老爷们说的“自由,平等”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我们是他们的棋子。我们挥刀,不是为了砍断敌人的骨头,就是为了屠宰无辜的羔羊。参军作战为国为家,胜利荣誉兼济天下,当你看见子弹穿胸而过的时候,这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了。”
我终于表了态,毕竟我也是上过战场的,“我也见过许许多多的士兵,之前当战地记者的时候,我记下了许多他们留下的东西,我不忍心看人类的文明火种断送,因此也就有了记录故事的想法。”
威尔斯开心的大笑,笑到咳嗽个不停,然后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跟着咳嗽个不停。
“好样的,记者先生,我为你骄傲。”
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到了山一样的慰灵碑的脚下,威尔斯爱怜地抚摸着石碑上深陷下去的纹路,或许有些灵魂镶嵌在其中,我不得而知,我没见过这些灵魂,可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也许我们曾经在哪个不得而知的角落擦肩而过,而现在却阴阳两隔。
“你看,记者先生,从下往上数第五行,左起第六个,简·珍妮弗,看见了吗?”
说真的,那名字刻的极高,我的脸已经与地面九十度垂直,依旧很难看见那名字,那上面刻的字密密麻麻的,除非圈出来,我甚至看不见一个字符。
“没看见,但我想,那位应该就是你的爱人。”
老威尔斯又笑了起来,“不单单是,她是我的姐妹兄弟,战友,家人……”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人称代词。
“我想我的故事就说到这里,抱歉了记者先生,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没有,你带我观摩了如此雄伟的东西,我现在依旧感到震撼。”
“还有一句话,原谅我这么絮叨,可能是岁数大了。”老威尔斯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罐子,他打开罐子,把咖啡粉撒到地上,“灵魂的伟大不在于他的墓碑有多高多雄伟,用了何等贵重的材料,而是我们需要这么高的慰灵碑,这样才能撑起人类灵魂的伟大。你看,我们初入太空时牺牲了不少人,他们伟大,还有一些人为了争夺太空而牺牲,尽管这理由听上去不太好,可他们依旧伟大,他们用血撕开了掩埋着的虚伪与贪婪,真相是无价之宝。”
我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他说的话,老威尔斯的眼泪打湿了咖啡粉,泪滴足够滚烫,以为这一捧咖啡也迸发出了香气。
“你走吧,记者先生,我想你记得来时的路,我不能送你了,我一到这里就触景生情,让我自己待一会。”
我沿着石板路原路返回,人们神色匆匆,脚下颇忙,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明天谋食,还有一些孩子,他们还是那样的开心,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突然,我的脚下滚来一个皮球,是孩子们踢来的。
“叔叔,麻烦你给我们踢过来!”
我的腿不很太灵便,踢的球也七扭八拐,孩子们银铃般地笑,引出一串鸟儿从那慰灵碑后面飞出来,我好奇,他们生活在这么压抑肃穆的慰灵碑前,为何过的如此有滋有味。
“明天我们去陵园里拔草吧!有些草都快比我们高了。”
“上次我们什么时候去的?”
“没多久,但陵园里的草长得总是格外的快,爸爸也说过,隔三差五就得去看看。”
“好,让你妈妈多做点好吃的,我们顺便在那里吃午饭吧!”
我想,孩子们大概是那些灵魂残存的火种,灵魂则是这些孩子们的守护者,是的,这些灵魂足够伟大,伟大到那么高的慰灵碑都装不下。
那些孩子们动作够快,我看见他们将那墓园前枯死的黄菲尽数拔去,尽力避开那些刚钻出土的新芽儿。
“好厉害的灵魂,到现在还这么有生命力,不枉此行。”
我还在回味那杯咖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