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枪,枪。
到处都是枪。
guns,guns,guns。
guns everywhere.
它们冷冰冰地堆成一座座冷冰冰的山,在白茫茫的光的照耀下,显现出独属于金属和工程塑料的工业寒气,这寒气如子弹一般,射入蒙特罗的大脑里。
“我草!”蒙特罗忽地从床上弹起,白茫茫的光从窗帘的缝隙投射进他的窗子里,从墙上的星际钟的玻璃显示屏反射到地上,显现出刚才梦里那股渗人的寒气。
“做梦啊.....”他大汗淋漓,但不禁松了口气。
蒙特罗是某个正在大战星球上的老兵,他因为负伤休假,回到了他三光年以外的家里。虽然他远离了战场,但他的家和前线同属一个星系下。
那前线的白茫茫的光同时照耀着战场和他的家。
蒙特罗已无心在睡觉,他点了一颗烟,从冰箱里拿出前线特有的啤酒,顺手拧开收音机,十个频道无一例外地全在播送前线的战报。
“我部愈战愈勇,连克强敌......”
“战线又推进了二百多千米......”
“哈哈,公民们!前线的战士们说,胜利已唾手可得啦!”
“去你妈的。”蒙特罗听的烦,掐了烟,把收音机关掉,继续小口喝他的啤酒。
“怎么了?”妻子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伴着一串响亮的孩童的啼哭。
“别管我,你先去把那孩子哄睡着。”蒙特罗叹了一口气,“我听着烦。”
三个月前,前线,蒙特罗的小队奉命对一处住宅楼发动攻击,那房子里的敌人相当顽抗,凭借着相当厚的无法被炸穿的墙体,他们在室内一波有一波地收割着战友们的生命。
“妈的,一层楼几近吞掉我们两支小队。”蒙特罗透过瞄准镜,紧紧锁住窗子。三分钟前,窗子里的火蛇刚刚夺去他同乡的命。
“蒙特罗,架住那窗子,我们先上了。”战友拍拍他的肩膀,摸进了房子里,随后便是一阵枪响。同时,那窗子里有个影子探头探脑,蒙特罗一扣扳机,一声响亮的金属碰撞声伴随着哀嚎。毫无疑问,这串子弹打穿了那影子的头盔,进到了他的脑子里。
“蒙特罗,头三层楼已经拿下了,跟我们上第四层。”队友透过无线电警告他。
这种室内的作战是最煎熬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拐角,脚底板,都可能会有轻易地夺去你性命的东西。蒙特罗在队伍的最后面,即便如此,他还是紧张的不行。
“哒哒哒.......”是机枪的怒吼,枪响人亡,三个队友倒下了。
“手榴弹!”这铁疙瘩让机枪哑了火,随后还传出惨叫,甚至有婴儿的啼哭。
“我不是幻听了?怎么有小孩的哭声?”队长笑了,“他们已经要让孩子上战场了吗?”
他们没有让婴儿上战场,那婴儿是这房子里没来得及撤走的人的孩子。那瘸了腿的机枪手抱着婴儿,痛苦的求饶。
“婴儿可以放过,但你不行。”队长果断地结束了那机枪手的生命,他抱起婴儿,却听到“咔嗒”一声。“操!这王八蛋往孩子身下放了颗手榴弹!”
一片寂静与一片血腥。
没有了机枪的怒吼,没有了婴儿的啼哭,没有了队长的说话声。这场战斗结束了,他们完成了目标,夺下了这个住宅楼。代价是什么?整个小队能动换的,只剩下蒙特罗了,他已经完全麻木了,他无神地上报着战况,无情地打扫着战场。他踏过战友的敌人的残肢断臂,他看见那婴儿的小胳膊挂在窗户上,他看见队长的一颗牙嵌在了墙上。他推开屋子的门,那个被他打掉的影子,是个戴着钢盔的十六岁的孩子,他戴着钢盔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打开一个颤抖着的箱子,一个女人躺在里面,问他她的孩子在哪里,让他救救她的孩子。蒙特罗把她搀扶起来,她看见了她小小孩子的小小胳膊,直接从窗户里冲出去,摔死了。
当晚,蒙特罗疯狂地抓挠自己的大腿,还差点用枪戳进自己的喉咙,第二天,上面给他批了两个多月的行政休假。回到家,蒙特罗的妻子那么慌张,家里有一个一岁的婴儿,而他已经上战场两年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要求分房间睡。
妻子叹了口气,回房间了,蒙特罗还在张望着那高高挂在天上的白茫茫的恒星,天一亮,他就披上衣服,拿起猎枪出去了,战前,蒙特罗是本地最出名,枪法最好的猎人,他也因此上了战场。
刚出门,学校的出操声和号角声就传来,战时的学校被改造成了兵营。蒙特罗上战场那会,参军的年龄是二十岁,现在则是十六岁。他从栅栏看着那些沉迷战争游戏的少年们,心里不乏油然而生一种怜悯,正当他痛苦之际,门口的哨兵“啪”的一声立了正,冲他行了个军礼。
“把手放下,我看见敬礼就烦。”那哨兵却不以为意,“敬礼是还看得起你,你要是个真正的军人,就该死在战场上,哪还会有回家的机会?懦夫!”
蒙特罗笑了笑,径直走开了。按照他以前的性子,他会把这出言不逊的哨兵打个半死。
早晨的森林宁静而温和,这个星球上的松树长得又高又大,每一棵松树如同高塔一般直入云霄,数百年前,前来殖民的人类给这里带来了野鸡,野猪,鹿,等等。数百年后,他们和人类一样繁盛,这里是离战争最远的地方。
蒙特罗开心地吹着口哨,回应着林子里生物的呼号,远处,一串鸟儿只窜云霄,蒙特罗突然卧倒,手不自觉地伸向了他的枪。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自己吓自己。”蒙特罗笑了,他把那串鸟儿当成了一串升空的战机。
“哒哒哒......”远处的木头发出一串哀嚎,蒙特罗迅速瞄准,朝声音开了几枪,一只啄木鸟被吓得哇哇乱叫。
“我疯了。”蒙特罗干脆闭了眼睛,躺在草地上。
“哗啦,哗啦”是生物划过草丛的声音,“这次你吓不到我了,小鹿。”蒙特罗伏在地上,瞄准着草丛里的巨大影子,一会儿,那影子显现出轮廓,是一只母鹿。
“很大的鹿,可以烤来吃。”蒙特罗开了一枪,他的手因为战争的影响抖个不停,子弹划过鹿的前蹄,让它跪倒在地。
“抱歉没能给你个痛快。”蒙特罗默念着,准备开出第二枪。
“饶了我吧。”不知道是谁的说话声,蒙特罗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
“是我,你眼前的鹿,饶了我吧,我怀孕了。”那鹿跪到在地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蒙特罗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那声音似真似幻,好像是从脑子里发出来的,但分明那鹿的嘴张着。
“饶了我,救救我的孩子。”蒙特罗愣了,他想起来那时住宅楼里的女人,这声音十分的相似。
蒙特罗站了起来,去摸那只无法移动的鹿的肚子,果然鼓鼓囊囊的,确实怀了孕。
“放了我吧。”
“放了我吧。”
“放了我吧。”
“救救我的孩子。”
“救救我的孩子。”
“救救我的孩子。”
“滚啊!滚!”蒙特罗满头大汗,跪倒在地,“**妈的,给我滚!滚开!你的孩子不是我杀的!你也不是我杀的!”
“救救我的孩子。”
“滚开!滚开!”蒙特罗四处开着枪,“再不滚我就打死你!”
“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蒙特罗哭了,“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任何人,我救不了我自己。”
“救救我。”
“救救我,”蒙特罗也重复着这句话,“我是不是早就死了?我只是个死人,一个灵魂?我的灵魂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安息吧。”
“我死了,我早就死了,我的妻子背叛我,我的大脑欺骗我,我的身体承担不了我。”
“一定是这样。”蒙特罗突然大笑起来,他温柔地摸着那头瑟瑟发抖的母鹿。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他对着母鹿说。
母鹿好像闭了口,他们沉默的注视着对方。
“走吧,”蒙特罗说着,一边给她包扎。“好好去带你的孩子,躲在森林深处永远不要出来。”母鹿一瘸一拐的走了。
蒙特罗躺在地上,闭了眼,想在这难得的安宁中睡一会儿。“砰!”一声枪响,可是蒙特罗没有做出回应,他想这无非又是哪种新奇的鸟儿。可接下来,他分明听到了母鹿的哀嚎,接着还有一阵孩子们的笑声,这不由得让蒙特罗警惕起来了。他站起身来,看到了那群学校里的娃娃兵们,他们在拿母鹿练习射击。
“嘿!她明明怀着孕呢!为什么冲她开枪?”
“她?”孩子们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老兵疯了。”他们欢快地扛起母鹿,像得胜归来的士兵般自信且耀眼。
“我真的疯了。”蒙特罗笑着,还是躺下来。
第二天,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蒙特罗的尸体,他的嘴里含着枪管。由于在行政休假期间自杀,蒙特罗被判逃兵罪,他的财产尽数充公。而她的妻子很快地回到了她情人的怀抱,他们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那白茫茫的光芒还在笼罩着家乡和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