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我蜷缩在萧府朱红大门前时,并不知道那天的雪会改变一生。
"滚远点!要死死别处去!"门房抬脚要踹,我本能地抱住脑袋。粗布衣袖滑落,露出满是冻疮的手臂。
"住手。"
清泠泠的童声刺破风雪。八岁的萧清璃披着白狐裘立在那儿,像尊玉雕的观音童子。她父亲——那位穿着锦鸡补子的当朝二品大员——正为她撑着伞。
"抬头。"她命令道。
我颤巍巍仰起脸,积雪从睫毛上簌簌掉落。后来萧清璃说,当时我活像只被雨淋透的麻雀,可她却转头对父亲说:"我就要这个。"
"璃儿,这是人不是猫。"
"父亲上月答应过我,八岁生辰时能养只猫。"她踮脚拂去我发间雪花,指尖温暖得让人想哭,"您看,她眼睛比琉璃灯还亮。"
萧大人盯着我看了半晌。后来我才明白,那目光是在评估一件器具的成色。
"便依你。"他最终叹气,"横竖...将来总要有人伺候你一辈子。"
萧清璃当场解下狐裘裹住我。带着体温的绒毛蹭过脸颊时,我闻到她袖口淡淡的铃兰香。从此这香气成了我生命里的囚笼与星辰。
十年后某个春晨,我正为萧清璃梳发时,那支白玉簪突然断了。
"对、对不起大小姐!"我扑通跪地,碎玉渣刺进膝盖也顾不上,"奴婢这就去拿新的..."
铜镜里映出萧清璃似笑非笑的脸。十九岁的她已出落得如寒潭映月,此刻正把玩着我散落的发梢:"急什么?不是还有支金镶玉的么?"
我浑身发抖。那支是去年上元节御史公子送的,大小姐当场命我扔进池塘,夜里却罚我跪在池边捞了整宿。
"奴婢愚钝...不知大小姐今日想用哪支..."
下巴突然被描金护甲挑起。萧清璃转身打量我惶恐的模样,忽然轻笑:"怕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吃人呢。"她指尖划过我颈侧,"选你喜欢的。"
这是最可怕的惩罚。我捧着首饰匣的手不住颤抖,每支簪子都像烧红的烙铁。选她讨厌的会受罚,选她喜欢的...我怎么可能猜中大小姐的心思?
"看来云初是嫌我首饰寒酸。"她忽然叹气,"那便..."
"这支!"我慌忙抓住翡翠步摇,"铃兰花样最衬大小姐!"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她及笄时夫人给的,平日根本不许人碰。果然,萧清璃眯起了眼睛:"你倒会挑。"
我伏地请罪时,忽觉发间一沉。
"赏你了。"镜中映出她为我簪上步摇的模样,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我耳垂,"既知道铃兰衬我,怎么从不戴我送你的首饰?"
因为您每次赏的东西,转头都会成为惩罚我的理由啊——这话打死我也不敢说。正支吾着,门外丫鬟通报:"御史夫人携公子来访,夫人请大小姐速去花厅。"
萧清璃笑容瞬间结冰。她突然拽过我手腕,将滚烫的茶盏塞进我手里:"更衣。"
……
"大小姐...这、这样会烫伤..."
我捧着里衣不敢动。萧清璃张开双臂站在浴桶边,蒸腾的热雾里,她如玉的脊背泛着淡粉色。
"怎么?"她回头瞥我,"觉得我故意刁难你?"
我立刻摇头,颤着手帮她更衣。指尖不小心碰到腰窝时,她轻轻"啧"了一声,我膝盖一软又要跪,却被一把拉住。
"抖什么?"她竟带着我手摸向水面,"你觉得烫?"
指尖触及热水的瞬间,我触电般想缩回,却被她死死按住。两人手指在温水里交缠,她忽然轻笑:"明明正好。"
我这才明白又被戏弄了。萧清璃总爱玩这类游戏——让我试洗澡水,命我尝她嫌苦的药,甚至要我试穿可能藏针的新衣。起初我以为她在测试忠诚,后来才懂,她只是喜欢看我战战兢兢的样子。
"云初。"她突然凑近我耳畔,"知道御史家来做什么吗?"
我僵直着摇头,她发丝上的水珠正滑落在我锁骨。
"提亲。"这两个字像刀片刮过我耳膜,"父亲说...我该嫁人了。"
铜镜突然映出我惨白的脸。原来如此,所以今早才这般反常?我机械地帮她系着衣带,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萧家养我十年,不就是为了...
"笨。"萧清璃突然弹我额头,"我若应了,第一个发卖的就是你。"她转身张开手臂,"更衣。"
我这才发现捧错了外裳。正要请罪,却见她已自己披上那件百蝶穿花褂,回头冲我嫣然一笑:"罚你今晚替我回绝那蠢公子。"
……
暮色染红窗棂时,萧清璃带着一身脂粉香回来了。我正跪在榻边铺床,突然被冰凉的金属触感惊得一颤。
"别动。"她正往我手腕系银链,小铃铛随着动作轻响,"今日那蠢货竟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屏住呼吸。每当大小姐在外受气,回来总要变着法折腾我。上次礼部侍郎说她"过于伶俐",回来就罚我抄了一夜《女诫》。
"云初。"她忽然拽动银链,"你说,狗为什么要戴项圈?"
我咬唇不敢答。这问题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十年前那个雪天她就问过。当时五岁的我傻傻答道:"因为怕跑丢?"
"错了。"十六岁的萧清璃捏着我下巴轻笑,"是让旁人知道,它有主了。"
此刻银链突然收紧,我轻呼一声栽进她怀里。铃兰香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酒气。
"大、大小姐喝酒了?"
"嗯。"她指尖绕着我衣带,"父亲说...若实在不愿嫁,养个'闺中密友'也行。"忽然一口咬在我耳垂,"你猜她指的谁?"
我心跳如雷,却听窗外传来咳嗽声。萧清璃立刻松开我,变脸似的冷下声:"下去吧。"
逃到门外才发觉后背全湿了。我摸着腕间铃铛发呆,忽听她在屋内轻笑:"明日戴着我送的首饰去诗会——若再敢摘下来..."
后半句淹没在铃铛脆响中。我望着窗纸上她的剪影,忽然想起第一次为她梳头时,她曾说:"云初的头发像黑缎子。"那时她十岁,我七岁,还不懂什么叫童养媳。
如今铃兰又开了。我轻轻晃动银链,听着细碎的声响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痛都带着甜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