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物的场地,仿佛世界的残渣被清扫一空。视野所及,唯有那栋孤零零的建筑,如同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巨大墓碑,在月光下投下扭曲而深沉的阴影。
湿润的、带着海洋腥咸与某种更深邃气息的风,拂过罗素的脸颊。那风并非纯粹的清新,更像裹挟着无形之海的叹息与低语。月光——并非温柔的抚慰,而是冰冷、皎洁、近乎残酷地倾泻而下,将一切镀上一层非现实的银辉。罗素回首,目光投向身后那已然残破的建筑。它曾拥有类似圆顶教堂的庄严轮廓,如今却只剩断裂的肋骨般的结构,在月光下暴露着内部的空洞与黑暗。一种绝对的寂静笼罩着它,唯有极远处,微弱得如同幻觉的海浪声,持续不断地拍打着意识的边缘,提醒着此处并非完全的虚无。
“海?”罗素的疑问,像是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
“埃加提卡。”崔昭明的声音传来,他已走向一旁沉默伫立的钢铁野兽——一辆线条粗犷的越野车。“不过是漂浮在埃勾斯海面上的一粒微小尘埃。一个刚刚被纳入‘议会’视野的、蒙昧的边陲小国罢了。本地人察觉到人口如同沙漏中的沙子般不断消失,这才将异常上报。议会判断,这气息只能是‘神秘’的污秽,或是那群亵渎常理的虫子所为。所以,我们来了。”他拉开驾驶座的门,动作利落,带着一种执行公务般的漠然。“你坐后面。副驾有东西。”
罗素依言拉开沉重的后车门,坐进磨损的皮革包裹的座椅。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副驾驶座。那里斜倚着一个长约一米的、材质不明的长方形箱子。箱体表面,月光恰好勾勒出一枚古老而狰狞的纹样——青铜铸造的饕餮之口,仿佛在无声地吞噬着光线,散发出一种冰冷、沉重、近乎活物的存在感。
崔昭明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被唤醒的钢铁巨兽。他随意地拍了拍那箱子,指尖触碰饕餮纹的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在空气中震颤了一下。
“我的‘搭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虔诚的熟稔,“祖父为我而锻造的‘概念’具现。”
“坐稳了。”话音未落,油门已被一脚踩下。越野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撕破了寂静的月夜,将那座残破的建筑迅速抛入后视镜的黑暗之中。
车窗外,风景开始流动、后退。嶙峋的怪石如同大地裸露的骸骨,逐渐被人工建造的平整道路所替代。接着,如同从混沌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一般,高低错落的建筑群——埃加提卡城区的轮廓——缓缓浮现在视野里。灯光稀疏,带着一种落后之地特有的、顽强又脆弱的生命力。
“弹丸之地。”崔昭明单手扶着方向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绕岛一周,不过三个半小时的旅途。总人口大概也就两万出头吧。”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降临者结社’的虫子们,倒真是会挑地方筑巢。一个被世界主流遗忘的角落,最适合滋生阴影里的污秽。”
车辆驶入了所谓的“街道”。狭窄的道路两旁,低矮的房屋如同拥挤的、沉默的观众。偶尔有昏黄的灯火从窗户渗出,在潮湿的夜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团。空气里弥漫着海盐、鱼腥,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小岛孤绝的疏离感。建筑大多陈旧,墙皮剥落,诉说着被海风与时间侵蚀的痕迹。这是一个在“神秘”与“常识”夹缝中喘息的地方。
最终,越野车在一座不算起眼、却透着一股冰冷实用感的建筑前稳稳停下。建筑外墙是某种深色的、不易反光的材质,线条简洁到近乎刻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块强行嵌入的、不属于此世的基石。
“到了。”崔昭明熄了火,引擎的低吼戛然而止,只留下月光和海风填充的寂静。“下车吧。”
冰冷的金属门在身后合拢,将月夜的湿咸与废墟的残响隔绝。房间内,人工光源取代了月光,是一种缺乏暖意的、近乎苍白的冷色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微酸和电子设备低鸣的嗡响。
罗素的目光扫过室内三人,如同扫描着陌生的坐标:
办公桌后,一位面容沉肃、法令纹深刻如刀刻的中年男士,穿着剪裁合身但样式保守的深灰色西装,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光滑的桌面。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穿着剪裁精良、却几乎包裹不住虬结肌肉的深色西装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凝望着窗外埃加提卡稀疏的灯火。。
唯一的光源旁,一张线条冷硬的沙发上,坐着一位金发如流淌月华般披散在肩头的高挑女性。她身着一尘不染、笔挺的白色制服,款式介于军装与礼服之间,衣领和袖口镶嵌着简洁的银色滚边。姿态端正如待命的剑,碧蓝眼眸在冷光下仿佛冻结的湖心,美丽却毫无波澜。
“这里是议会在埃加提卡的临时分部。”崔昭明的声音从罗素身后传来,带着任务结束后的微倦,却又像绷紧的弦,“奥菲莉,劳烦你先带他去检查。他状态不稳,记忆似乎出了问题。”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罗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沙发上的金发女子——奥菲莉·珀蒂——无声地站起身。动作流畅而精准,白色制服没有一丝褶皱。她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用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看向罗素。“跟我来。”声音清冽,如同敲击冰面。她走向房间另一侧,推开一扇同样材质冰冷的门扉。
罗素沉默地跟随,顺手将门带上。轻微的闭合声,仿佛切断了与外界最后的微弱联系。
门刚合拢,办公桌后便传来一个低沉、带着某种岩石般质感的男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怎么样?有引出‘残留’吗?”那是卢修斯先生,埃加提卡议会分部的负责人,他的声音里是长期与异常打交道养成的警惕。
崔昭明走向沙发,并未坐下,身体依旧保持着某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卢修斯先生。一张‘活化’的人皮,藏在暗处,像是最后的哨兵或者记录器。已经彻底清理干净了。”他的汇报简洁、冰冷,如同陈述一份解剖报告。
“目标个体呢?有何异常?”卢修斯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
崔昭明眉峰微蹙,似乎在梳理着违和感的线索。“失忆,这是最显著的表象。其次,他的形貌特征是纯粹的龙夏人。”他刻意加重了“龙夏”二字,“在这种被遗忘的边陲之地出现,本身就不寻常。还有,奥菲莉刚才用的是埃加提卡语,他听得懂。”最后一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一直如雕像般伫立在窗前的“山岳”——莱恩——猛地转过身。肌肉在西服下贲张,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的脸轮廓刚硬如同斧凿,下巴宽厚,眼神如同淬火的钢铁,扫过罗素消失的门扉方向。
“他不能留在这里。”莱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埃加提卡是蒙昧之地,我们的设施薄弱如纸。一旦他身上有残留的‘东西’或者引来的‘注视’,这里没有能力应对。”
崔昭明终于坐进沙发,身体微微后靠,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莱恩,龙夏。”他吐出这个词汇,带着某种复杂的意味,“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后,龙夏的入境许可变得无比困难。更何况,他没有任何身份标识,是一片彻底的‘空白’。通往龙夏的路,对他已经封死。”他陈述的是冰冷的现实。
莱恩的视线在崔昭明和卢修斯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仿佛在权衡着无形的砝码。数秒的沉默后,他开口,声音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
“他需要观察,更需要控制。科斯拉学院。”这个名字被他吐出,带着一种将麻烦打包送走的意味,“他被那群崇拜深渊的疯子选作主祭品,证明他体内必然存在‘灵络’——这是承载神秘的基础。让学院里那些埋在故纸堆里的老学究们去头疼吧,教他如何驯服自己的力量,或者至少教会他别被它吞噬。同时,也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严密观察。我们不清楚那些邪教徒究竟在他身上刻下了什么,又或者那所谓的‘降临之物’是否留下了某种‘印记’。”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冷硬,“面对涉及‘邪神’的残留,再多的警惕也不为过,学院有足够实力。”
卢修斯缓缓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衣襟,姿态正式而疏离。“那么,特遣组的任务至此圆满结束。”他的声音恢复了议会官僚特有的平稳,“我谨代表埃加提卡议会分部,也代表总部,向各位致以最深的谢意。你们清除了盘踞于此的污秽。”他微微颔首。
崔昭明在沙发上微微欠身,嘴角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弧度,带着特遣组特有的、看透生死的淡然。“职责所在,卢修斯先生。返航的事宜,后续还要麻烦你协调了。”
罗素跟着奥菲莉·珀蒂走进了那扇门,顺手将门轻轻带上,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经历过非人恐怖的世界。门扉闭合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后的空间是一个简单的休息室。冰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倾泻而入,在地板上切割出几何状的苍白光斑,与角落深邃的阴影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微弱草木清香的冷冽气息。房间中央有一张孤零零的金属椅,在月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寒光。
“请坐在这里。”奥菲莉的声音如同月光本身,清澈却缺乏温度,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精准。她指了指那张椅子,金色的长发在月华下流淌着近乎液态的光泽。“我是奥菲莉·珀蒂,隶属议会特遣组,同时也是侍奉加洛尔王国的十二圣盾之一,略通疗愈的术式。”
罗素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皮肤,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向这位自称“圣盾十二席之一”的女性。奥菲莉·珀蒂,她身姿挺拔,面容美丽,白色制服纤尘不染,勾勒出优雅而蕴含力量的线条,宛如一柄收于鞘中的圣剑。她的面容精致如人偶,碧蓝的眼眸深邃如冻结的湖面,此刻正平静地审视着罗素,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纹理。
她并未靠近,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纤细的五指优雅地在虚空中张开,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刹那间,罗素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灵子,编织。”
无声的言灵在空间中震荡。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更接近概念层面的波动。
无数肉眼难以捕捉的、散发着柔和白金色光芒的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从奥菲莉的指尖悄然流淌而出。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由精炼的“光”与“生命力”概念编织而成,是窥探生命内部图景的精密探针。这些光丝在空气中蜿蜒游走,如同遵循着某种既定的、深奥的几何轨迹,轻盈而精准地向着罗素周身缠绕而去。
罗素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预想中的束缚或刺痛并未到来。那些光丝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便如同水滴融入海绵,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去。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并非痛苦,而是像整个人被浸入了温暖的、流动的光之海洋,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最表层的皮肤纹理,到骨骼的缝隙,再到肌肉纤维的细微震颤,乃至血液奔流的路径——都被一种温和却不容抗拒的“视线”所照亮、所扫描。
“脉动,共鸣。”
奥菲莉碧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微小的、符文构成的星图在高速流转。她的“视界”已然切换。在她眼中,罗素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而是一个由无数细微光流构成的复杂网络。那是生命活动的具象化——血液奔涌如赤色的河流,神经信号闪烁如幽蓝的闪电,脏器运转散发着各自独特的生命辉光。
她的“光之丝”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在罗素的生命图谱中穿梭、探查。
血肉的疆域:光丝抚过罗素曾被崔昭明怀疑遭受过重击的头部。它们细致地梳理着颅骨下的神经网络,探查着每一处可能的瘀伤或微小的出血点。
结论清晰:没有物理性的严重创伤残留,没有颅内出血或结构性损伤。唯一的异常是大脑皮层某些区域的活跃度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空白”——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黑板,没有伤痕,却也没有记忆的痕迹。这正是失忆的生理映射。
污秽的残渣:光丝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深入罗素的能量层面,搜寻着任何属于“降临者结社”邪术的刻印、精神污染的残留,或是异界气息的依附。它们扫过每一寸灵性空间,所过之处只有纯净的生命辉光,如同被暴风雨洗礼后的清澈夜空,没有一丝一毫亵渎的阴霾。崔昭明的判断得到了确证——邪术的刻印已被彻底清除或从未成功烙印。
灵络的显现:这才是奥菲莉探查的重点,也是她身为圣盾十二席真正关注的领域。当光丝触及罗素生命图谱更深层的结构时,异象发生了。并非遇到阻碍,而是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沉睡的“河流”!
在奥菲莉的“内视”中,罗素的身体内部,尤其是沿着脊柱两侧的核心区域,骤然亮起!那并非实体器官的光芒,而是无数条纤细、坚韧、散发着纯粹金色光芒的“通道”!它们如同埋藏于大地深处的黄金矿脉,又如同人体神经网络在更高维度上的投影,精密、复杂、深邃,构成了一个玄奥无比的能量流通网络。
‘灵络。’
这个词汇在奥菲莉的意识中浮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这些金色的通道就是“灵络”——生命个体连接世界本源、汲取并操控“魔力”的先天根本。它们是行使“神秘”的基石,其质量直接决定了术师的资质与上限。
而罗素的灵络——
奥菲莉的“光之丝”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其中一条主干。没有滞涩,没有扭曲,没有常见的杂质阻塞或先天性的萎缩。反馈回来的是一种令人惊异的通畅与坚韧。如同用最纯净的水晶雕琢的管道,内壁光滑无比,对能量的传导效率高得惊人。其宽阔度远超常人的基准线,这意味着能够承载并瞬间通过的“流量”极为庞大。更令人瞩目的是其“深度”——这些灵络并非浮于浅表,而是深深地扎根于罗素的生命核心,仿佛与他的灵魂本源紧密相连,蕴含着难以估量的潜力和稳定性。
优秀?不,这简直是……得天独厚!这种级别的灵络通道,即使在加洛尔王国的骑士团或者龙夏的古老宗族中,也堪称万中无一的天赋!它们此刻虽然如同蛰伏的火山,内部的“魔力”近乎干涸,但其本身的结构之完美、潜力之巨大,已是不争的事实。这解释了为何“降临者结社”会将他选为主祭品——优质的“容器”,才能更好地承载和献祭给彼方的存在。
探查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对罗素而言,感觉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那些渗透入体的光之丝线如同退潮般悄然收回奥菲莉指尖时,那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才缓缓消散。
奥菲莉·珀蒂缓缓放下手,眼眸深处流转的符文星图隐去,恢复了那冰湖般的平静。她看向罗素,月光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轮廓。
“检查结束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针对“现象”本身的兴趣,“身体方面,除了一些擦伤和疲劳脱水,没有值得关注的物理损伤。脑震荡的症状很轻微,正在自然缓解。至于失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神经层面没有发现结构性破坏的痕迹。那片空白,更像是某种更高层面的‘干涉’或‘剥离’的结果,纯粹以疗愈术式无法触及根源。”
罗素的心沉了一下,但奥菲莉接下来的话让他精神一振。
“但是,”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罗素的皮相,落在他体内那沉睡的黄金脉络上,“你的‘灵络’状态非常优秀。”她用了一个极其客观,却又蕴含着巨大信息量的词。
“通道异常宽阔、坚韧,且深度扎根。传导效率远超基准值。简而言之,你拥有行使‘神秘’的卓越天赋基础。这或许就是那些异端选中你的原因——优质的‘容器’。”她的话语如同在陈述一个实验报告,却揭示了罗素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中,可能拥有的唯一凭依。
奥菲莉转身走向门口,白色制服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检查结果会告知崔昭明和卢修斯先生。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良好,灵络潜力巨大,但需要正确的引导和开发。”她拉开门,外面房间的光线和低语声透了进来,“可以出去了。”
罗素站起身,感觉身体似乎轻松了一些,但内心却更加沉重而迷茫。优秀的灵络?神秘的天赋?这些词汇如同新的谜题,压在他已然一片空白的记忆之上。他看了一眼奥菲莉清冷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带着月华味道的空气,迈步走向了那个决定他下一步命运的、充满未知的房间。
他注意到,在她转身的刹那,白色制服的肩部,一个微小的、同样由银线勾勒的十字纹章在冷光下微微一闪,随即隐没在衣料的褶皱中。